第61章 影中魂(7)(1 / 2)

話間,啪,又是一個瓷碗被打碎。沉曄床前蹲了兩個婢女一個侍從,一個訓練有素地收拾碎瓷片,一個訓練有素地又遞上一只葯碗,孔武有力的小侍從則去攔沉曄欲再次將葯碗打翻的手。

這個時候,為表自己對沉曄的縱容和寵愛,鳳九自然要說一句:「他想砸就砸嘛,你們攔著作甚。」

小侍從火燙一樣縮回手,老管家臉上則現出可惜且痛心的神色:「殿下有所不知,大人砸的瓷器,皆是宮中賞賜的一等一珍品,譬如方才這個碗,就頂得上十斛明珠……」

鳳九心中頓時流血,但為以示她對沉曄的偏愛,不得不昧著良心道:「呵呵,怪不得碎的這個聲兒聽著都這么的喜慶。」

老管事瞧著她,自然又有一層更深的了悟。

一個有眼力的侍婢專門擰了條葯湯泡過的熱帕子給鳳九敷額頭上的腫包。床上的沉曄卻突然開口道:「讓他們都下去。」

鳳九眼皮一跳,這個話說得倒清醒。

侍從婢女們齊刷刷抬頭看向她,鳳九被這些眼神瞧著,立刻敬業地甩了帕子三兩步奔到床前,滿懷關切地問出一句廢話:「你覺著好些了沒?」

老管事招呼著眾仆退到外間候著,自己則守在里間靠門的角落處以防鳳九萬一差遣。

沉曄睜開眼睛看著她,醉酒竟然能醉得臉色蒼白,鳳九還是頭一回見。聽著說話像是清醒,但眼神中全是昏茫,鳳九覺得,他確是醉了。

沉曄看了她半晌,終於開口:「我知道這里不會同從前一模一樣,許多事都會改變。但只要這具軀殼在,怎么變都無所謂。最好什么都變了,我才不會……」這話沒有說完,他似乎在極力壓抑什么,聲音中有巨大的痛苦,「可一個軀殼,只是個軀殼罷了,怎么能寫得出那封信。不,最好那封信也沒有,最好……」他握住她的手,卻又放開,像是用盡了力氣,「你不應該是她。你不能是她。」良久,又道,「你的確不是她。」

鳳九聽得一片心驚,低聲問他:「你說,我不應該是誰?」

沉曄瞧著帳頂,卻沒有回她的話,神色英俊得可怕,冰冷得可怕,也昏茫得可怕,低啞道:「我和她說,我們之間,什么可能都有,陌路,仇人,死敵,或者其他,唯獨沒有彼此欣賞的可能。她那時候笑了。你說笑代表什么?」

鳳九沉默半晌:「可能她覺得你這句話有點兒帥?」

沉曄沒有理會,反而深深瞧著她,昏茫的眼神中有克制的痛苦,良久,笑了一下:「你說或許是捉弄我,或許是喜歡我,但其實,後者才是你心中所想,我猜得對不對?」這痛苦中偶然的歡愉,像在絕望的死寂中突然盛開了一朵白色的曼殊沙華。鳳九終於有些明白為何當初阿蘭若一心瞧上沉曄了,神官大人他,確然有副好皮囊。

她沉默了一下,不知該回答什么,半天,道:「呃,還好。」

沉曄顯然不曉得她在說什么,她自己也不曉得。其時她想起蘇陌葉講給她的故事,心中已是一片驚雷,腦中也是一片混亂。見沉曄停了一會兒,似乎要再說什么,有些煩不勝煩,一個手刀劈下去砍在他肩側。

四下安靜了。

她正要理一理自己的思緒,不經意抬眼,瞧見老管事縮在門腳邊驚訝地望著她。

鳳九頓時明白,這個手刀,她砍得太突兀了,看了一眼被她砍昏在床的沉曄,嘴角一抽,趕緊補救道:「他不願喝醒酒湯,也不願安穩躺一躺,這豈不是更加的難受,手刀雖是個下策,好歹還頂用。唉,砍在他身上,其實痛在我心上,此時看著他,心真是一陣痛似一陣。」

老管家驚訝的神色果然變得擔憂且同情,試探著欲要寬慰她:「殿下……」

鳳九捂著心口打斷他:「有時勾著勾著痛,有時還扯著扯著痛,像此時這個痛,就像一根帶刺的細針兒一寸一寸穿心而過的痛,啊,痛得何其厲害!我先回去歇一歇,將這個痛緩一緩,余下的,你們先代我伺候著罷!」話間捂著胸口一步三回頭地走向門口。

老管事眉間流露出對她痴情的感動,立刻表忠心道:「奴才定將大人伺候規整,替殿下分憂。」

轉出外間門,鳳九呼出一口氣,揩了一把額頭的汗。演戲確然是個技術活,幸而她過去也算有幾分經驗,才未在今夜這個臨時出現的陣仗跟前亂了手腳。

記得蘇陌葉有一天多喝了兩杯酒,和她有一兩句嘆息,說情這個東西真是奧妙難解,怎么能有這樣的東西將兩個無關之人連在一起,她開心了你就開心,她傷心了你就傷心。此時鳳九心中無限感慨,這有什么難解,譬如她和沉曄,到今天這個地步,他們不管什么情總有一點情。他開心了,就不會來惹她,她就很開心,他傷心了,就來折騰她,她也就很傷心。

她嘆了一聲,回望了一眼沉曄又喧嚷起來的卧間,又憶起方才對老管事說的一通肉緊話,打了個哆嗦,趕緊遁了。

自個兒的卧間里頭,鳳九拈著個茶杯在手里頭轉來轉去,她想一些東西的時候,有拈個什么東西轉轉的毛病。

她曉得蘇陌葉一直在疑惑,造出這個世界的人是誰。此前他們也沒瞧見誰露出了什么行跡。直到今夜沉曄醉酒。酒這個東西,果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但倘若果真沉曄便是此境的創世之人,他造出這個世界,是想同阿蘭若得一個好,那為何自她入此境來,沉曄卻對她一直愛答不理?這有些說不通。今夜他還說了些怪話,譬如她不該是阿蘭若,她只是個殼子之類。

陌少說過,創世之人並非那么神通廣大,掉進來的人取代了原來的人,按理只有掉進來的人自己曉得,創世之人是不可能曉得的。換言之,沉曄不可能曉得她是白鳳九而非阿蘭若,但他一直說她只是個殼子,難道……他另造出阿蘭若來,卻沒法騙過自己這個阿蘭若是假的,所以才說她只是個殼子?

燈花噼啪了一聲,一絲縹緲記憶忽然閃入她的腦海。那夜她被沉曄救出九曲籠後,在昏睡中曾聽到一句話,多的雖記不住了,大意卻還有些印象:「我會讓你復活,我一定會讓你回來。」現在這么一想,那個聲音,竟有些像沉曄的。

鳳九想了一通,自覺想得腦袋疼,再則深夜想太多也不宜入眠,擱了杯子打算睡醒再說。

一覺天亮,醒時老管事已候在她門外,呈上來一盅醒神湯,說沉曄大人酒已醒了,聽說昨夜公主親自來探看他,頗感動,料想公主昨夜必定費神,因而吩咐下廚熬了這盅湯,命自己呈過來給公主提一提神,看得出來沉曄大人還是關懷著公主。

老管事說著這個話時,眼中閃著欣慰的淚花。鳳九在他淚光閃閃的眼神中喝下這盅湯,果然頗提神。早膳再用了半碗粥,收拾規整後,她覺得今天似乎有些什么大事要思索,這些大事,好像還同沉曄昨夜說的什么話相關。費了半天的力,卻想不起來昨夜沉曄說了什么,也想不起來要思索什么了。她默了一陣,覺得既然想不起來,多半是什么不打緊之事,或者是自己一時糊塗記錯了,也就未再留神。

蘇陌葉被息澤召走了,茶茶被她派去給息澤送糖狐狸了,息澤嘛,息澤本人此時亦在歧南神宮蹲著。說不准他們仨此刻正圍著一張小案就著糖狐狸品茶,一定十分熱鬧,十分和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