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影中魂(15)(1 / 2)

一朝天子一朝臣,不同的君王在權力上有不同的安排。神宮的力量獨立於宗室之外,饒是相里闋在位,壓制一個失了神官長的神宮都有些費力,遑論即將即位卻毫無根基的太子相里賀。這就是沉曄被迎回歧南神宮的緣由。

雖然同為一方之君,相里賀的這些考量,鳳九卻著實不能理解。自她記事起,他們青丘五荒五帝只換了一荒一帝,還是她把她姑姑給換下來了。且她記得她姑姑自從被換下來開始每天都過得十分開心,看著她的眼神飽含一種過來人的同情。再則東荒的臣子們大多不學無術,最大的愛好是假裝自己是平頭百姓跑去集市上擺攤,會掐起來多半是誰占了誰擺攤的攤位。照他們冠冕的一個說法,他們青丘之國的神仙,雖為家為國謀著一個職位,掌控著一點權力,但豈能像凡人,讓權力反過來愚弄他們,雖然九重天上的神仙也有那種好爭權的,那全是因他們沒有人生追求,沒嘗過擺攤的樂趣,嘗過了卻仍去弄權的,那就是他們沒有生活情趣。鳳九覺得,她這些臣屬說得對錯與否暫且不論,但省了她不少事倒是真的。

這一段記憶緊鑼密鼓,一環扣著一環,像是一簾瀑布從峭壁上轟然墜下,擊打在崖底碎石上,濺起一叢叢冰冷水花。所謂悲劇,從古來開天,便是這樣一副遽然倉皇卻又猙獰無情的模樣。記憶的下一環,緊扣著蘇陌葉曾告訴她的那則傳聞。

原來,那並非一句虛言。

七月二十二,上君大殮將盡,是夜,公主府被圍,阿蘭若被一把鐵鎖鎖出府門,押進了王宮,安在她頭上的罪名,是弒君。

主理此案的刑司大主事是她娘傾畫夫人的親弟,她的親舅舅。

上君薨了,按理說承權的該是太子,但太子相里賀從前是個不被看重的太子,此時是個勢微的太子,將來也許只能做個傀儡上君,大權一概旁落在傾畫夫人手里。而朝中誰都曉得,刑司的這位大主事是傾畫夫人的心腹。換言之,往阿蘭若身上安罪名的是她親娘,困她的是她親娘,一門心思要置她於死地的,仍是她親娘。

阿蘭若蹲牢的第七日,傾畫夫人屈尊大駕,來牢中探視她。牢中清陋,一蓬壓實的茅草權當一個睡鋪,挨著牢門擱了張朽木頭做的小桌子,桌沿有盞昏沉沉的油燈,阿蘭若一身素衫,靠在小桌旁習字,牢門外一個卒子守著一個火盆,她習一張卒子收撿一張燒一張。

傾畫夫人委地的長裙裾掃過地牢中陰森的石階,她聽到綾羅滑過地面的窸窣聲,抬頭瞧了來客一眼,眉眼彎彎:「母親竟想起來看我,可見宮中諸事母親皆已處置停妥。」語聲和緩,像她們此時並非牢獄相見,乃是相遇在王宮的後花園,寒暄一個尋常招呼。

傾畫宮裝嚴麗,停在牢門前兩步,卒子打開牢門退下去。阿蘭若將手中一筆字收尾,續道:「牢中無事,開初我其實不大明白母親為何往我頭上安這樣的罪名,但琢磨一陣,也算想通了一些因由。」

傾畫淡聲道:「你一向聰慧。」垂目在她臉上停留片刻,自袖中取出封文書並一個瓷瓶,手中掂量片刻,俯身一道擱在枯朽的木案上,「看看這個。」聽不出什么情緒的聲音,如平日里她向她請安時,她那些慣常卻毫無感情的敷衍回應。

燭光昏沉,映照在疊好的文書上,隱隱現出墨跡。阿蘭若伸手攤開面前的文書,掠過紙上一筆清雋剛勁的墨字。枯瘦燭影中,目光在紙上每下移一分,臉色便白一分。良久,抬頭望向她母親,除了面色有些蒼白,小指仍在微顫,神情竟仍然從容,甚而唇角還能籌出一個笑:「沉曄大人呈遞的這封文書,寫得中規中矩,不如他一向的灑脫恣肆,文采風流。」

傾畫看著她,眼神幾近憐憫,良久,卻問她道:「還慣否?」

阿蘭若似垂頭思慮,半晌,低笑了一聲,答非所問道:「父親一生剛絕果斷,卻不想敗在一個情字上頭。他大約從未想過,直至如今,母親你仍未忘記橘諾的生父罷。橘諾確是他的眼中刺,他將橘諾趕出王城,斷送她的前程,彼時只圖快意,卻埋下了他今日病薨的禍根。但母親你多年隱忍,乃是成大事者,自然不願就此止步,母親最終,是想讓橘諾即位,將父親從她生父那里搶來的全要回去,對不對?」

瞧著手旁的燭焰,又道:「太子、我,還有嫦棣,我們都擋了橘諾的路。太子非母親所生,母親自然不會留情,嫦棣她腦中空空,除了驕縱也不剩別的,或許讓她瘋了是條路,宗室也不會讓個瘋姑娘做上君。但兩個待繼位的女兒全瘋了容易招人閑話懷疑,必定要死一個,母親既保了嫦棣,我便非死不可。」她勉強一笑,「我沒想過母親會做到這個地步,母親這個計策,當真半點兒後路也不曾留給我。」

牢中一片如死的寧靜,阿蘭若伸手將文書擱在一旁,攤開一張白紙,重執了筆,一滴墨落在紙上化開,她輕聲道:「母親問我住得慣否,當日被母親棄在蛇陣中,我也熬過來了。今次母親將我關在此處,卻還記得我好習字,破例備了筆墨紙硯給我,讓我打發時日,我又怎會不慣呢?」

許久,傾畫道:「你當知,此事非我一人之力。」

阿蘭若手中的筆一顫,紙上是「浮生多態,天命定之」八個字。本是一筆好字,最後一字卻因執筆的顫抖,生生壞了氣韻。

可她仍然牢牢執著筆。

傾畫的目光停在她的字上,淡聲道:「沉曄他生來居於高位,連上君都忌憚三分,自小就是個極有主見的孩子,縱然因救下橘諾自毀了前程,但世間事,最好謀劃者莫過於前程,他本意在流放中從長計議,你卻將他占為己物,可知,這觸了他的大忌?」瞧她一眼,續道,「方才你嘆息你父親重情,最終敗在一個情字上。你父親雷霆手段,我生不如死,卻只能拴在他身旁。可你呢,你雖聰慧,此事上比之你父親,卻遠遠不及,沉曄稍許逢場作戲,便讓你用足真情,落到這個田地,不也是敗於一個情字?」

燭影寥落鋪在置於案沿的文書上。從前也有這么一筆字,落在白底信箋上,提問阿蘭若,他在院中尋出的她那些陳釀,是不是他信中所述的釀法。如今仍是同樣的筆跡,落下的寥寥數語,卻是句句荒唐,「相里阿蘭若弒君殺父,此心狠毒,不啻虎狼,惡行昭然,更勝豺豸……」

正書寫的宣紙上頭,「天命定之」一句後又添了八個字,「憂愁畏怖,自有盡時」。遇到痛苦難當之事,她愛用這個安慰自己。八個字寫得力透紙背,將最後一個字收筆,她低聲道:「母親說逢場作戲,是何意?」

傾畫的眼神更見憐憫,道:「他向你王兄求了一門親事。」

阿蘭若緩緩抬頭。

傾畫道:「不是什么有家底有身份的女子,好在端正清白,在宗學里供著一個教職。聽說這女子是從你府中出來的,單名一個恬字,文恬,名字起得倒是嫻靜。」

阿蘭若緊閉雙眼,良久,道:「我有些累,母親請回吧。」

傾畫轉身行了兩步,又回頭道:「你的案子今晨已定下來,安在三日後行刑,沉曄午時遞上來這則文書,請上君將行刑之權移給神宮。你去神宮已是勢必之事,神宮那些刑具,比刑司地牢中的多上許多,我知你即便魂飛魄散也不願受此屈辱,若實在承受不住,便用瓷瓶中的葯自我了結吧。這是我作為母親,能給你的最後憐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