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影中魂(17)(1 / 2)

這孩子得了什么病他不曉得,需用什么良葯他也不曉得,但梵音谷中沒有哪味良葯比神官之血更具奇效,這個他曉得。因蛇陣的結界阻撓,他不能身入陣中將孩子帶出來,只能咬破手指,勉強將手伸進結界夠著孩子的嘴唇,幾滴血下去,孩子終於有力氣自己抱著他的手指吮吸了。這孩子食量大,並不知他的血此時只是治她病的良葯罷了,反當作維生的養分,像吸食鼠血般非要喝到飽才肯放開。

他的血救了她一命,此時流在她身體里,他從未用自己的血救過誰一命,這讓他覺得這個孩子於他是不同的。

他拿衣袖擦干凈她的臉,看到孩子清晰的眉眼,想起橘諾說她的妹妹長得軟糯可愛,他想她的確十分軟糯可愛,傾畫夫人竟然忍得下心。饜足的孩子睜開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靜靜看著他,他撫著她的額頭笑了一下,聰明的孩子便也學著他的樣子,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他用手輕輕拍著她哄她入睡,她睜著眼睛仔仔細細看了他好一會兒,才終於閉眼睡著。而至陰時快要過去,巨蟒的警戒心該要回來了。

那之後,每次出入王宮,他常找時機悄悄去看那孩子。但往往只有十五至陰夜方能靠近蛇陣。後來他從息澤處知悉上君之血能讓巨蟒在華表中沉睡,便借著祭祀之名儲了不少上君的指血。用這個法子他終於能踏入蛇陣,有一回他試著能不能將孩子抱出陣外,但孩子軟乎乎的手臂方觸到陣沿的結界,不知為何,華表中沉睡的巨蟒竟驀然驚醒,虧得他動作快,才沒有葬身蛇腹,那時他才曉得,自己一個十來歲的小孩子,雖擔著一個繼任神官長之名,力量卻是多么弱小。

他很憐憫這個表妹,暗中照看了她五年。她餓時,就帶食物給她吃;她挨凍時,就用巨蟒蛻下的蛇皮做成衣裳供她御寒,這些照顧不露痕跡,五年來一直無人發現,也就免了她倒霉。她剛出生便被扔在蛇陣里,自然沒有名字,她不是一條蛇,是比翼鳥族的公主,得有名字,她的父母不願給她,他想他可以給她。他為她起名阿蘭若,是寂靜的意思。他在她手心寫阿蘭若三個字,緩緩念出來,阿蘭若,這是你的名字,以後我說這三個字,就是在叫你的名字。聰明的孩子有樣學樣地拿手指在地上胡畫,讓他覺得好笑,他用術法將這三個字烙在她手臂上,輕輕道,照著這個來畫。懵懂的孩子緊抓著他的衣袖,眨眨眼睛,費力道:「曄……曄……蘭……」他輕聲道:「對,我是沉曄,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里阿蘭若。」

歷代繼任神官長皆需在十五歲閉關長修,長修之期二十年,修成便晉為副神官長。他小時候無所牽掛,一心盼著這段長修,如今照看著阿蘭若,卻覺能推一天是一天。但終歸,這是躲不過的職責。

他擔憂他走後她無人照拂,又重蹈食鼠肉飲鼠血的覆轍,臨別的那個夜晚,為她在蛇陣中種下四季果的果樹,並從神宮中拿來天泉水澆下。果樹在片刻間枝繁葉茂結出果實,他摘下一個果子遞給她,教導她從此後餓了就吃這個,渴了就喝解憂泉的泉水,萬不可再以鼠為生。

是年她已經五歲,生得玉雪可愛,卻因蛇陣中常有瘴毒之故,不大記事也不大會說話,但估摸也曉得這是一場離別了,伸手牢牢牽著他的衣角不肯入睡,他看著她,良久道:「你這么小,我回來時,你一定已經忘了我。」孩子卻以為他在說什么囑咐,似懂非懂地點頭。他伸手揉揉她的額發,潔白的月光底下,四季花隨風飄落,有一朵落在孩子的肩上,他拾起來別在她耳畔,手指輕撫後一停,對著小小的孩子許諾:「我會回來,等我當上神官長,就可以救你出來。」頓了頓,將孩子摟在懷中,「我是你唯一的親人,阿蘭若,他們不要你,你還有我。」

那夜他走的時候,孩子從夢中驚醒,哭得很厲害。但他沒有回頭。由著孩子的哭鬧聲漸漸消失在身後。

二十年恍如隔世,他再回王宮恰是十五夜,上君賜宴,他急切想見到那個孩子。而聽到的關乎她的第一樁消息,卻是西海的貴客二皇子闖了蛇陣。上君領著宴上眾臣急急趕至解憂泉,他亦緊隨在列。再次涉足此地,滿目瘡痍間,首要入他眼的卻是半空的雲絮上,被白衣男子抱在懷中的童稚少女,蛇皮做的粗裙外裹著件男子的白外袍,白色的袍子隨東風揚起,她漆黑的長發亦在風中翩飛,顯出一張未脫稚氣的臉來,格外精致。二十年不見,那孩子長大了。

解憂泉中碧水翻騰,巨蟒長噝不止,碧玉簫樂音輕動,那孩子在白衣男子懷中有生以來第一次展翼,王室中再無人有如此潔白的羽翼,白色的稚羽飄然落下,他伸手接住,而雲絮之上,白衣男子的目光撫過那孩子的手臂,突然道:「阿蘭若,這倒是挺好的意思,你沒有名字,不如就叫阿蘭若吧。」他瞧見她懵懂地看著那白衣男子,斷續道:「阿……蘭……若?」白衣的男子笑道:「念得很好,阿蘭若,我是蘇陌葉,西海的蘇陌葉。」

我是沉曄。是你的表哥。你是阿蘭若。相里阿蘭若。

二皇子攬著她站在高空,向著上君頷首,面上是個客客氣氣的笑:「我們西海想教養出好男兒來,也愛將他們扔出去歷練打磨,想來上君是存了磨煉二公主之心,才令她在此陣中修煉罷,不過這孩子合蘇某眼緣,今日既將她收成徒弟,便想帶在身邊教養著,不知上君肯否做給蘇某這個人情?」

這番話說得體面又刁鑽,上君神色復雜,但終是允了。

他見二皇子撫著那孩子的額頭,輕聲道:「從此後你再不必待在此處,跟著我,你開心嗎?」她輕輕點了點頭,挑起稚嫩的嘴角笑了一下,她笑的方式,還是她小時候他教的那樣。他想她果然將他忘了,但總有一些東西還是留在了她身上。因二十年苦修之故,如今以他之力已可將她救出蛇陣,但他此時並非大權在握,救出她也只能躲躲藏藏。西海二皇子的庇護,比他能給她的庇護更好。

驅蛇的樂音停駐的一刻,忽有一尾巨蟒揚起利齒鏟向雲中,專為對付這些巨蟒做成的細針飛出他的指尖,那猙獰的蟒蛇緩了攻勢,重重摔在地上。他不動聲色地收手入袖,趁著眾臣的驚嘆,悄無聲息地離開了解憂泉。他想她出生時命運不濟,此時總算迎來好的命運,這是樁好事。

二十年艱辛長修,山中無味的歲月里,他常想起她。他是天定的神官長,他母親將孕育他看作一項榮光,從不將他視作己子,對他尊奉更多於愛,他從未嘗到過親情的滋味。他曾對她說,我是你唯一的親人,但她何嘗不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將她從死亡邊緣救回來,給了她名字,將所有親情傾注在她身上。他有執念,執念是她。但如今她有了更好的依靠。他想,若要令執念不成魔障,放就要放得徹底,這一念方才能平息。

十年,他仍常想起她,但未曾提及她一句,未曾靠近她一分。

他長修之時傾畫夫人生下了嫦棣,大約彼時對相里闋的恨已消減不少,比之阿蘭若,嫦棣這個公主當得倒是平順。回回入宮,橘諾同嫦棣愛黏著他,姊妹二人時常在他面前提起阿蘭若。橘諾素來文靜,這種話題里頭不大愛嚼舌頭,雖則如此,卻也忘了幼時對阿蘭若的善心。而嫦棣每每說得最是起勁,令他煩不勝煩。

一日嫦棣又提及她:「今日我聽一個老宮婢說,阿蘭若在蛇陣里時都是飲鼠血食鼠肉為生,你們能想象嗎,飲了那樣多鼠血,她身體里流的血,也大半都變成鼠血了吧,嘖……如此骯臟低賤,想不通父君為何竟允了她重回族里還坐上公主之位,她怎么配!沉曄表哥,你說我講得對不對?」

他想若她飲了鼠血身體里便是鼠血,那她也飲過他的血,是否如今她身體里亦流著他的血?這讓他有些失神。

嫦棣還要催促他:「表哥,你說我方才講得對不對?」他極不耐煩,冷淡道:「若要論血統,你知道歧南神宮唯一低視的血統是什么。」嫦棣的臉唰地一白。歧南神宮低視的是不貞的血統,若從這個條理上說,嫦棣和阿蘭若的血沒有任何區分。但阿蘭若是他養大的,亦飲過他的血,即便承了她母親不貞的血統,那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