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官邸,西堂,李笠聽張鋌分析時局,說著說著,張鋌偏題,說起百余年來,建康城里的一個必然趨勢。
趨勢是什么?
張鋌先說一個前提:因為士族們聚居建康、揚州,任官高選多出於此,而士族子弟又不願意離開揚州到外地為官,於是形成了一個以建康、揚州為范圍的「士族京畿圈」。
圈子,是張鋌受李笠影響,學會的一個詞。
無論是誰,都想融入這個「士族京畿圈」,希望自己的家族成為其中的一員。
而趨勢:其一,無論誰當皇帝,都要附庸風雅,腆著臉讓皇族蛻變為士族,融入「京畿圈」中。
蕭道成建齊時的蘭陵蕭氏,還算是武力大族,但很快便轉化為文學士族,此為一例。
其二,開國勛貴們,基本上都要褪去身上那層武夫的皮,讓世人漸漸忘記自己和子孫的武人出身,爭取融入融入「京畿圈」,即融入士族。
武勛子弟,聽得別人問自己能開幾石弓,總會說「開不得弓」,生怕被人譏笑自己尚武,出門不騎馬代步,以免惹來嘲笑,被人排擠。
如果做不到「棄武從文」,就無法得到士族的認可,後代遠離京畿權力圈,極大概率默默無聞。
其三,開國皇帝的勁旅,均為外郡武力,作為禁軍常駐京畿之後,會漸漸「京畿化」,禁軍兵員為三吳子弟取代。
譬如蕭齊引為依仗的兩淮豪強武裝,國朝高祖的雍鎮兵馬。
其四,皇帝任用寒人掌機要(幸臣),從宋明帝開始,這些寒人多來自會稽。
簡而言之,就是朝廷「京畿化」,無論是首領(開國皇帝),還是左臂右膀(開國勛貴),以及禁軍(中樞直屬軍隊)構成,都是如此。
這樣的後果,就是朝廷的權力集中在建康、揚州這個「京畿圈」,士族們的庄園,也聚集在這里。
而朝廷控制能力最強的揚州、三吳地區,民力因為兵役、力役的反復征調,漸漸疲敝。
導致禁軍戰斗能力差,編戶減少,中樞控制的資源(人力、稅收)下降,對地方的壓制能力變弱。
而外地豪族無法擠入京畿權力圈,失去了上升渠道,於是傾向於用非正常手段來「進入中樞」。
那就是鼓動地方大員造反,自己也好做個從龍之臣。
而自劉宋以來,宗室出鎮的慣例,也讓地方豪族能輕易獲取造反的名分和代表,加上中樞羸弱,所以地方叛亂的隱患一直存在。
當初侯景作亂,為何淮南豪強踴躍附逆?
原因之一,就是想著渾水摸魚,既然他們在朝廷現有制度下無力高升,那還不如做個開國勛臣。
「徐州可沒有宗室坐鎮吶!不適用這說法。」李笠明知故問,張鋌例行煽風點火:「不是有君侯坐鎮么?」
「我很好奇,依你所說...」李笠例行岔開話題,「任誰,做了皇帝,到了建康,都得重蹈覆轍,進入死循環。」
「自己家族京畿化,將領京畿化,軍隊京畿化,找紹興師...會稽寒人掌機要,靠著從三吳征上來些許微薄稅收維持禁軍。」
「派族人出鎮地方,瞪大眼睛,防著地方上哪個野心勃勃之輩冒出來,沿著自己當年走過的路殺向建康...」
「這一遍又一遍的循環,不就是畫地為牢的死循環么?」
張鋌的聲音變小:「但是有了鄱陽的銅礦...還有徐州的壇壇罐罐,這就不是問題了嘛。」
這話已經說得很直白了,李笠看著張鋌,笑起來:「怎么,你認為,我該做出選擇了?」
「不,不是現在。」張鋌回答,李笠覺得意外:「那?」
張鋌笑起來:「世人對朝廷,尚有錯覺,畢竟如今局面一片大好,眼見著中興在即,誰要是跳出來,豈不是犯了眾怒?」
「幼帝臨朝,怎么看,都不像是中興之氣吧。」李笠苦笑著搖搖頭。
數百年來,有哪個幼帝能坐穩位置?
圍繞御座的爭奪,必然掀起腥風血雨,甚至山河變色。
「君侯所言甚是,這件事,但凡腦子清醒的人,都能看出來。」
「那么?」
「建康風雲變幻,君侯盡管冷眼旁觀。」
一語雙關,張鋌居然讓他「莫要多管閑事」,也就是建康城里的耳目,莫要『亂動』。
這讓李笠覺得不安:「你想做什么?」
張鋌搖搖頭:「下官並未打算做什么,只是希望,該發生的發生罷了。」
「高祖用了將近五十年,都沒能保住的危房,這危房該倒,就讓他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