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生失樂園】（三）2020年3月1日張欣對首都國際機場並不陌生。

她至今仍能回憶起，幾年前自己第一次踏足這里時的激動心情。那時的她第一次親眼見到了飛機，這白色的龐然大物本身並沒有太引起她的興趣，坐這東西只需不到兩小時就可以見到弟弟，張欣的心里根本裝不下一絲別的東西。

然而現在的首都國際機場卻讓張欣感到有點不快，去年，准確說是前年年底投入使用的t2航站樓相比之前過於龐大，行走在新航站樓的時間變得更長，這無疑增加了她每次登機前的焦慮情緒。然而和許多年前，要在有大人陪同並在火車上呆十幾個小時的時候相比，張欣知道自己能忍受這個。

不過今天的她並不怎么焦慮，畢竟她今天不是來登機，而是來接機的。

「好像沒有延誤，」站在身邊不遠處，剛剛還在死命的盯著機場大屏幕的女人轉過頭，「早點出門果然是對的。」

張欣稍稍轉過頭，淡淡一笑，並沒有答話。眼前這個身材嬌小的女人叫王宏波，是她的繼母，留著齊肩的自來卷短發，妝容很淡。

「還有點緊張？」王宏波稍稍往張欣身邊靠了靠，「也難怪，畢竟是第一次來接媽媽嘛」

張欣想要反駁，正待開口時，看到自己這位繼母笑正眯眯的看著自己，她才意識到差點著了道兒。硬生生把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極力裝出滿不在乎的語氣說：「才沒。」

天性好靜的張欣從很小的時候開始，待人的態度就總是冷冰冰的。當時在學校里，同學們都有點好奇她與眾不同的東北口音；而在首都的新家，當時的她也不知道該如何處理和繼母的關系，所以從那時開始，張欣就變得愈發的不愛說話，待人的態度也總是冷若冰霜。

久而久之，身邊的人都認為張欣素性就是這般冷，天生不愛與人交往。學校里的同學甚至給她取了個「冰女」的外號。張欣對此不以為然，甚至有點欣然地接受了這種評價。有些事，即使不說出來，懂我的人自然會懂，張欣時常這樣想。

另張欣有點意想不到的是，第一個能夠讀懂自己心事的，甚至不是自己的親生父親，而是眼前這位身材嬌小的繼母。那時的張欣把自己完全的封閉起來，學校里很少和同學來往，在家里也和父親賭氣似得極少交流，就這樣在首善之地獨來獨往了兩年有余。

而學校的老師，認為她不過是個有點內向的女孩子，既然從不在學校里惹事，就是優秀的好學生；而作為父親的張致遠，則只注意到了女兒在學習上的天賦，小學二年級時的她已經學會了靠查字典來翻看家中書櫃上的文學著作。在那段日子里，唯一一個鍥而不舍和她主動交流的，就是王宏波。

張欣起初只覺得很討厭。面對繼母整天的主動搭話，提出的千奇百怪的問題，自己總要費盡心思想出一個個無聊又不失禮的答案，既沒意義又浪費時間。直到她三年級的某一天晚上，在張欣認為兩人又一次無意義的談話結束後，繼母王宏波露出了一種仿佛解開了千古謎題的笑容，隨即走到隔壁張致遠的房間很大聲的要求放寒假時帶自己和張欣回東北老家玩幾天。

張欣至今仍忘不了自己當時的感覺，一瞬間，灰白色的世界仿佛逐漸恢復了色彩。當父親用十分不情願的聲音勉強答應了繼母的要求後，自己差點開心的從床上跳下來，而這時繼母再度出現在她沒關上的房門前，什么也沒有說，只是沖自己笑著眨了眨眼睛。

「飛機好像已經降落啦！」王宏波的聲音打斷了張欣的回憶，「咱們往前邊站站。」

張欣聽罷下意識的拉了拉自己的裙子，又整理了下自己的頭發。她今天穿了一件白色無袖連衣裙，那是她最喜歡的顏色，很襯自己那淡咖啡般的膚色。一頭烏黑的秀發則被大大的紅色蝴蝶結發飾綁成馬尾辮，精心修剪過的劉海兒剛好和眼眉平齊，顯得整潔又靚麗。

張欣馬上注意到繼母又帶點壞笑的瞧著自己，感覺自己有點不知所措，面上隱隱感覺有點發燙。

「張大小姐，夠漂亮啦！」王宏波笑著說，拉起張欣的手就往接機出口的方向走去。

張欣沒怎么費勁兒就在人流中找到了李麗穎。純白的貼身v領t恤和黑色的包臀長裙讓她的身材顯得十分凹凸有致，一雙黑色高跟鞋讓本來就身材高挑的李麗穎在人群中格外顯眼。

那是許久未曾見面的親生母親，張欣有些不知所措，縱使是已在內心中預演過無數遍的這個場景，她此時也只覺得頭腦中一片空白，呆立在原地。

看著在人群中東張西望，尋找自己的母親，張欣只覺內心也是一陣焦急，可自己的雙手卻不知怎地就是抬不起來。

「快看，」身旁的王宏波這時也注意到了人群中的李麗穎，「在那兒在那兒！

快招手！」她一邊說著，一邊指向前方。

張欣感覺時間的流逝仿佛是靜止了一般，焦急的心緒和繼母的催促聲不斷在頭腦中反復徘徊，即便是自己不擅長的數學考試中已知的最難問題，也不曾將她逼入這樣兩難的境地。幸好，每當她的精神因為各種原因造成極度緊張和困惑時，她幾乎都會進入到這種仿佛時間靜止的狀態，以便讓自己能以他人無從察覺的速度恢復平靜並想出對策。果不其然，當張欣再度感覺周圍充滿了喧囂噪音的時候，她已經緩緩地高舉右手，朝人群中面帶焦慮的母親招了招手。

李麗穎一臉欣喜的快步走向正朝她招手的兩人，過肩的波浪長發因她加快的步伐左右亂晃。張欣此時已經停止了招手，t2航站樓此刻人聲鼎沸，她卻只聽見母親高跟鞋踩在地上發出的咯噠聲離自己越來越近。

「等著急了吧？」李麗穎剛剛站定，呼吸有點急促，看女兒的眼神中充滿了感激和安心。

張欣還是一如往常的沒有說話，只是輕輕的搖了搖頭，被大紅蝴蝶結扎起來的馬尾辮也跟著左右搖擺。意識到母親熱切的視線，她緩緩低下頭，盯著自己方頭皮鞋，和今天穿的連衣裙跟發飾一樣，都是自己精心挑選的。

「首都歡迎你呀！李姐，」王宏波的聲音打破了母女倆之間仿佛凝固的空間，「我來幫你拿行李吧。」說罷便走到李麗穎身後拉過那個紅色的小型行李箱。

「不用不用，」李麗穎見狀連忙稍稍用力，將行李箱輕輕拉回自己這邊，「一點都不重，不用麻煩你……」

張欣見眼前一高一矮，性格也截然不同的兩人為了一個小小的行李箱相互客套，不覺有些好笑。當然，她並沒有真的笑出來，只是走到兩人之間輕聲道：「我來拿吧。」

李麗穎和王宏波都有些錯愕，隨即相視一笑，雙雙放手。

「香格里拉？」坐在出租車前排的王宏波正詢問李麗穎晚上要住在哪里，「紫竹院那邊吧？」

「好像是那邊，我對首都這邊不熟，就拜托公司財務的朋友幫忙訂了酒店。

結果她說公司和全國香格里拉是合作關系，折扣下來很便宜……」李麗穎則坐在後排，「是不是離住的地方挺遠的？」

「離我們新家確實不近……」王宏波用手指拖著下巴，若有所思的說：「不過離致遠他們學校挺近的，干脆讓他下班後別回來了，我們去學校找他吧！」

「嗯，都聽你們的。」李麗穎見坐在自己身旁的張欣也不住點頭，自己也笑著表示贊同。

「那就這么定了！」王宏波斬釘截鐵的說，「咱們先到我們新買的房子看看去，休息一下再去酒店。」

「去年搬進去的吧？離原來住的那邊挺遠的？」

「是勁松那邊前幾年新建的高層小區，對對，去年搬進去的。」王宏波一說到新房的事情整個人給人感覺都興奮起來了。「離以前那邊很遠，不過欣欣上學倒是近多了。」

張欣心想確實如此，自從搬入新家以來，她每天上學步行大概只需要20分鍾。

其實搭乘公交車更快，只稍兩站，但她更喜歡早點出門步行去學校的感覺，那是她一天之中頭腦最為清醒的時間，她最喜歡這樣一邊呼吸清晨的空氣，一邊細細回味昨晚讀過的書。

「可不是嘛！致遠也是下了好大的決心才決定貸款買這套房子的！首都現在的房子簡直是一天一個價！」

張欣聽著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討論起地段、房價，她對這些其實一點都不感興趣。原來住的房子有很多不便利的地方，但老實講也並不算多么難以忍受。對自己來說，最難以忍受的事情從始至終始終只有一件……「快進來快進來，」王宏波開門後立刻側過身，招呼身後的兩人走進玄關。

「欣欣把行李放屋里吧，我這就把空調打開。」

張欣推著小小的行李箱走進玄關，不慌不忙的將鞋子脫下擺放在一邊，穿上自己那雙粉紅色的拖鞋，還不忘在鞋櫃里給李麗穎找了一雙客人穿的拖鞋放下。

李麗穎身著包臀裙只能微微彎下腰，將一側的小腿翹起到身後自己手正好可以夠得到的地方，將其中一只高跟鞋脫下穿入拖鞋，又在另一側重復了一遍這樣的動作。李麗穎今天沒有穿絲襪，只是裸足穿著高跟鞋。

張欣見母親已經換好了鞋，便緩緩的將小行李箱推向自己的卧室，即便沒有穿著高跟鞋，媽媽還是比自己要高上一些，張欣心里想。

當張欣回到客廳之後，王宏波已經打開了空調，正從廚房的冰箱里拿出幾罐可樂走回客廳。李麗穎則略顯拘謹的站在客廳里等著兩人。

「別站著呀，快坐快坐！」王宏波立刻招待李麗穎坐下，「這天兒可真要命，廣東肯定比這兒還難受吧？」說罷幫李麗穎拉開一罐可樂遞了過去。

「那邊人白天都不出門的，」李麗穎喝了一口，「都到了半夜才出去過所謂的夜生活。」

最新找回張欣在桌上自己也拿了一罐可樂，靜靜的坐在了一旁獨立的沙發上。她並沒有急著拉開，而是將它拿在手里感受鋁制鐵罐冰涼的溫度。她本就不愛說話，一路上也不太插嘴眼前兩位大人的對話。現在到了家里，她依然就那樣靜靜的坐在一邊，多年來很少見到親生母親的她此時自己也不知道該怎么主動開口，說些什么。

坐在另一旁的王宏波早就看穿了母女兩人的心思，主動說：「欣欣你帶你媽媽參觀一下咱們的新家，我去給你爸爸辦公室打個電話，跟他說在學校里等咱們。」

張欣聽罷點點頭，站起身帶著母親穿過一條狹窄的過道，推開連接客廳和幾個房間的過道盡頭的一扇門。「這里是書房，」張欣的聲音很輕，仔細聽的話會發現有些顫動，笨拙的介紹著眼前這間她十分喜歡的屋子。「那就是平日爸爸工作的地方。」她指向窗前一張書桌，並不大，除了橫七豎八的擺放著許多或翻開或合上的書籍外，桌上還有一台老舊的電腦，傳統的卧式機箱和尺寸不大的顯示器仿佛在默默的訴說著自己已服役了太多年。

這是一間采光並不怎么好的屋子，面積也不大。但這里卻是除了自己的卧室張欣在家里最喜歡的地方。書房內除了一張書桌和椅子外，就只有尺寸各異貼牆擺放的幾個書櫃，擺滿了有窗那面牆外所有地方。書櫃里堆滿了世界各國的文學作品，幾乎都是父親張致遠搞文學研究和授課時需要用到的書籍，從她開始認字以來，這些書就成了她最要好的朋友，幾乎每天她都要抽出起碼一個小時用來父親收集來的這些著作。

張欣自己雖然十分喜歡這間書房，但她知道多數人對這種狹小又堆滿書籍的地方不感興趣。所以很快就從書房退出來，轉個彎，向過道另一側走去。

「那邊是爸爸他們的卧室，」張欣在轉彎後過道的中間位置指著最深處的房門說，似乎沒有繼續往前走的意思。「這間是我的卧室。」隨即推開了手邊自己香閨的房門。

張欣把自己的卧室收拾的十分整潔。對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來說，她的卧室布置的過於簡單了，窗子的一側擺著一張單人床，樣式普通的床上鋪著淡粉色的床單，白色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放在床頭。窗的另一側，和床相對的位置則放了一個衣櫥，和屋子里大多數家具一樣都是白色，款式也十分簡單。衣櫥這一邊依次擺放著矮櫃子、書桌和一個高大的書櫃，除了矮櫃上擺著一台mini音響外，沒什么時下流行的物件。整間卧室呈現淡色系的簡約風格，幾乎以白色和淡粉色為主，只是偶爾能看到幾樣紅色的裝飾。

與書房里面那些簡單的書櫃略有不同，張欣房間的書櫃款式相對要新潮的多。

不單所用的木料更好，還有著一對可以向外打開的玻璃櫃門。張欣將所有自己珍藏的圖書和cd都整齊的擺放在里面，並仔細做好了分類。cd、漫畫、國內文學、西方文學、藝術類等等井然有序，都是自己喜歡的作品，對張欣來說，這里就像是她的聖域。

除了書櫃以外，整個房間中張欣最喜歡的要數她那張帶小書架的書桌了。那是她每天做功課和讀書的地方，桌面收拾的很整潔，文具和工具書都整齊的擺放在桌面的一角，書桌上方的小書架被設計成了一個又一個小方格空間的樣式，底下的幾層擺放了一些參考書，中間和上方的小方格中則擺著許多大小不一且風格迥異的小玩意兒，從八音盒到小擺件兒種類繁多。

「這些都是陽陽送給我的……」張欣見母親饒有興致的盯著桌上的小玩意兒，輕聲說道。自三年級的那個暑假，自己再次回東北見到弟弟以來，這對雙生子便立下約定，以後每年暑假見面都要相互交換禮物，以此來補償無法為對方慶祝的同一天的生日，直到兩人可以共同生活，一起過生日的那天為止。

「還有這兩個，是……是曉雯給我的。」最近兩年，同母異父的妹妹曉雯也會在暑假時送給自己一份禮物。張欣當時只覺得有些哭笑不得。雖然自己並不會因為從她那里收到禮物而開心，但看著從小就有些害怕自己的妹妹鼓足了勇氣，每次都在自己要回首都的前一天怯生生的把禮物拿給自己的樣子，張欣還是默默的收下禮物。

李麗穎此時情緒明顯有所波動，看著小女兒送給張欣的禮物低聲道：「欣欣……那孩子……曉雯，……不，不是那孩子的錯，……錯的是媽媽……」聲音有些哽咽。

「我知道，」張欣微微低下頭，「曉雯是個好孩子……」用輕得只有李麗穎聽得到的聲音說。

但那孩子並不明白我們之間互換禮物的意義，自己和弟弟也絕沒有希望讓她加入的意思！這是張欣內心最深處的想法，也是她從不曾讓任何人察覺的想法。

母女二人之間有些傷感又沉默的氣氛沒有持續太長時間。李麗穎迅速整理了自己的情緒，並看到了剛才被女兒放在房間里的行李箱。

「看我這記性，」李麗穎的聲音還有一點沙啞，「這次回來給你們帶了東西差點都忘記了。」說著，一把將那個紅色的小小的行李箱拉到手邊。

張欣默默的將書桌前的椅子搬到母親身邊，自己則又去門後拿了一個小小的折疊凳回來。

「上次聽陽陽說你喜歡聽英文歌，」李麗穎將行李箱在地上打開，坐在椅子上伸手進去翻找，「不過他也沒說清楚你具體喜歡誰的歌，前陣子去hk的時候就想著給你買兩張cd。」說罷拿出兩張cd，遞給張欣。

張欣從母親手中接過cd後迅速看了兩眼。分別是thebeatles的和queen的這兩張專輯。張欣只感覺倒抽一口涼氣，將兩張cd翻到背面，查看它們的版號，是海外版沒錯！張欣心想，即便是在已經日趨國際化的首都，這種真正的進口原版cd依舊十分罕見。張欣只覺得自己的心跳速度正在加快，恨不得立馬將cd放到自己的mini音響里面去，披頭士的歌曲正是她最喜歡的歌曲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