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周焱眺望遠方。
那天嚴芳芳跟她吐槽:「哎,你媽這開場白用了兩年了,怎么就不知道更新一下,還十八省呢,明明連長江對岸都沒去過!」
而一轉眼,她竟然站在了長江上。
周焱有種奇特的感覺,天如此之高,山川如此之遼,統統抵不過一葉扁舟上的風景。
生生不息,無盡長江滾滾來,這是生命在流動,再宏偉的山川,也無法同這種力量比擬。
「在想什么?」李政低頭問。
周焱說:「我在想,水這東西真神奇。」
「神奇?」
「我記得小學的時候,有一回老師給我們上課,講一個大道理,在桌上滴了一滴水,水很快就蒸發了,後來端來一個魚缸,魚缸里有條小金魚,這條金魚被我們班同學養了一個學期。」
「道理……積少成多么?」
周焱搖頭:「不是這個,是說,一滴水只有放進大海里才永遠不會干涸,一個人只有當他把自己和集體事業融合在一起的時候才能最有力量。」
「這是什么道理,哪個名人說的?」
周焱說:「雷鋒。」
李政:「……」
消化了幾秒,李政胸膛震動了幾下,不再虛虛環著她,站到了邊上,問:「你覺得有道理?」
周焱說:「能流傳下來的至理名言,你覺得沒道理么?」
「至理名言……」李政說,「你老師這實驗,還有另一個道理。」
「嗯?」周焱來了興趣,「什么?」
「一滴水成不了大氣候,只有匯成一片海,才能興風作浪,掀了船,吞了人。」
「……哪個名人說的?」
李政道:「我說的。」
周焱:「……」
李政睨她一眼,似笑非笑:「怎么,心里在罵什么?」
「……沒。」
李政側了下,身子靠著儀表台,看著周焱說:「你一定在想,這算什么至理名言。」
周焱沒說話,算是默認。
李政說:「知道雷鋒那句為什么是至理名言么?」
「為什么?」周焱問。
「因為他是雷鋒,他有名,所以他說的話,隨便摘兩句,就是至理名言,所有的至理名言都一樣。這就跟有錢人拿個a貨上街,人人都誇這牌子新貨好看一個樣。」
周焱啞口無言。
李政又說:「你老師教人只教一半,其實還有個爛大街的道理。」
「滴水穿石;水能載舟,亦能覆舟。」
李政看她一眼,一笑:「會舉一反三了,不錯。」
周焱說:「這些都牽強,跟實驗不符合。」
「所以我說你老師教人只教一般,浪費了那一缸金魚缸的水。」
周焱說:「你干脆去當老師啊。」
「我沒你這大志向。」
周焱偏了下頭。
李政看著她,笑著說:「來,再給你講個大道理。」
周焱重新看向他。
李政指著前面,穿過艙門玻璃,穿過生生不息的江河,那是如同另一個世界的都市,隔著那么遠的距離,仍能看見林立的高樓。
「看那兒,那是陸地,上頭的人,靠腳走路,騎兩個輪子,開四個輪子,朝九晚五,半夜泡吧。」
周焱望著遠處的高樓,不知道多少層,像高不可攀,插|進了雲里。
李政接著說:「而這兒,江上行走,一艘船,一碗飯,一碟菜,跟風浪作伴。」
「陸地上的是一種生活,五光十色燈紅酒綠;江上的,是另一種生活,千篇一律,寡淡的跟這水似的,不知道什么時候來個大浪,那就一干二凈了。」
周焱怔怔地說不出話。
這道理有點長,沒法一下子總結,她提煉不出金句。
又也許這是一種生命的形式,漫長悠遠,應該訴說幾十年的篇幅,不能被短短幾句話輕易概括了。
半晌,周焱終於開口:「那你呢,為什么會在這兒?」
在這兒,江上行走,一艘船,一碗飯,一碟菜,跟風浪作伴。
船在水上漂著,漂得穩穩當當,李政沉默了會兒,似乎在思考。
「過日子,有什么為什么的。」他隨口道。
三兩艘船過去,有的船跟他們這艘一樣,有的是前後兩個頭的,外面甲板上站著大人小孩,曬著衣服倒著水。
只有李政的船,向來只有他一人。
周焱也沒繼續,轉移話題問:「你葯擦完了?」
「唔。」
周焱上下打量他,說:「臉呢?」
「不擦了。」
周焱把紅花油放進塑料袋,說:「我先把油拿回去?還是放這兒?」
「拿回去吧。」
「你現在開船嗎?」
「嗯。」
周焱把袋子一系,准備走了,剛轉身,她又回頭說:「人生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是誰說的?」
李政挑了挑眉,已經明白了她的意思。
周焱問:「這是至理名言么?」
李政笑了聲:「是。」
周焱點點頭,這才轉身走了。
李政看著她出艙門,聽著腳步聲遠去,指頭點著儀表台,站了一會兒,才轉身握住方向盤,自言自語笑了聲:「個小東西!」
**
衡通碼頭。
蔣博文一行人已經等了幾日,始終沒有盜竊團伙的消息,旅游的好心情早被消磨光了,王潔用手扇著風,皺眉說:「我不想呆在這兒了,真沒意思。」
徐洋說:「回家回家,馬上回家!媽的,以後再也不來這兒了,什么破旅游城市!」
王潔問高珺:「你呢,還想玩兒啊?」叫了聲,她不理,「喂喂喂,看什么看啊!」
順著高珺的視線,王潔望過去,說:「你們說蔣博文腦子有洞還是怎么的,跟那幫船工聊這么起勁呢?」
徐洋一笑,瞅了眼高珺,意味深長地說:「不聊聊,怎么知道人去哪兒了嘛!」
船工忙活了大半天,汗流浹背,接過蔣博文遞來的飲料,擰開猛灌了幾口,說:「你問小李那船啊?」
蔣博文說:「是,就他那船,他往哪里開啊?」
「我想想啊。」船工又喝了幾口飲料,「啊,好像是到慶州去,去完慶州就回來了。」
「慶州?」
「離這兒也不遠,我算算,他們的船開的慢,前天台風肯定開不了,估計過兩天就能到了。」
蔣博文道了聲謝。
王潔見蔣博文回來了,問:「哎,你剛跟人聊什么呢?」
「沒什么。」
徐洋揶揄道:「還能聊什么,不就打聽那船去那兒了么。」
「什么船?」王潔不解。
「就住在旅館那男的,他不是找那人修的船嗎。」
王潔想起來了,哼了聲,沒有搭話。
幾個人往回走,高珺落後幾步,跟在蔣博文身邊,說:「他們說不想玩了,要回去。」
「嗯。」蔣博文心不在焉。
「你呢?」
蔣博文皺了下眉,突然道:「高珺,你是不是知道周焱家發生了什么事?」
高珺一愣:「我……我知道什么啊?」
蔣博文停下腳,轉身看著她:「你知道。」
高珺躲開眼:「你胡說什么啊。」
「……周焱掉河里,你見死不救,你既然病倒了,我也不想追問。」
高珺忍不住說:「我沒有!我說了當時的情況……」
「夠了!」蔣博文不想聽,「你只要告訴我周焱家到底出了什么事!」
高珺低著頭,胸膛起伏不定,半天才說:「她爸死了。」
蔣博文一愣:「周老師?」
高珺譏諷:「死得不光不彩,還老師……」
「你說什么……你這是什么意思?」
高珺不看他,說:「我不知道,我聽我爸說的。」
高珺咬緊牙關,不願再談,蔣博文不強迫,神不守舍跟著前面兩人又走了會兒,他突然問了聲:「你家現在是不是住在慶州?」
**
李政開船,周焱擦洗著船頂。
站在高處望著長江,又是一番不同風景,周焱擦了下汗,站直了望著遠處的江水,慢慢喘著氣,不知不覺哼了幾聲歌,傻乎乎笑了笑,又彎下來,繼續干活。
傍晚的時候,周焱在衛生間里沖澡,聽見外面李政在跟人吆喝,讓人幫忙。
周焱加快速度,船靠岸了。
一出衛生間,就跟李政撞了個正著,周焱往後跌了兩步,李政把她一拉,問:「洗澡了?」
「嗯,這么快就到碼頭了?」
「還快?都大半天了。」李政松開她,「走。」
周焱跟著李政,剛登上碼頭,遠處就跑來一個人撲進了她懷里,大喊大叫:「白姐姐白姐姐,你怎么來啦,我以為你走啦!我都想死你啦!」
周焱把欣欣抱起來,笑道:「我也想你啊。」
六歲的小姑娘分量十足,周焱平常看李政抱得輕松,到了自己手里,才知道吃不消,胳膊剛打顫,懷里的小孩就被人接了過去。
李政把欣欣舉起來,問:「你爸呢?」
欣欣興奮地喊:「再高點再高點,我要開飛機!」
李政把她往上拋了下,欣欣興奮地尖叫。
「行了,你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