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不矯情的陳世美(1 / 2)

這個世界總有人比你幸運,這個世界總有人比你凄慘。

陳浮生在被村民罵二狗的時候就懂得這道理,所以他一點都不恨那個糟蹋了娘就拍拍屁股走人的男人帶給他的20多年白眼和譏諷,陳浮生放不下的是那人對娘的創痛,富貴沒有說,但陳浮生相信到兄弟倆誠仁都死死護著那張泛黃照片的娘在臨終前,也一定還惦念著她不恨不怪不惱不怒的白眼狼。陳浮生大口抽著煙,終於在小區外馬路上看到蹲坐在路燈下發呆的李江潮,停下車走下a4,李江潮顯然已經將他劃入階級敵人范疇,如臨大敵。

「聽說你在學校跟人打架,把對方都送進醫院?」陳浮生笑道,沒有開門見山給李江潮灌輸大道理,一來他說不出冠冕堂皇的東西,二來他也不想跟一個鑽牛角尖的孩子扯一些花哨玩意,李江潮身上今天表露出來的固執,他當年也有,否則他還真不會插手別人的家庭事務,接下這個難題,權且就當是間接報答李青烏對自己媳婦的種種鄰里間的體貼照顧。

「我姐告訴你的?」李江潮警惕地瞪著陳浮生,本來確定這男人身份不俗後出於自卑李江潮已經不敢正視陳浮生,只不過現在他就是一只刺蝟,豎起渾身尖刺,逮誰刺誰。

「沒有,你姐恨不得你在我這個鄰居心目中是十全十美的聽話孩子印象,怎么肯說這些。」陳浮生笑道,抽出一根煙,拋給遠處站在路燈後的周小雀,煙酒不沾的周小雀猶豫了一下干脆夾在耳朵上,陳浮生自己點燃後愜意輕松地吞雲吐霧,說了一些讓李江潮匪夷所思的話,「你和你姐姐的檔案記錄我都察看過,當然,還有你爸的,就你在學校那點雞毛蒜皮的小事,要不是你住在我一樓,我懶得瞧。」

「你想說什么,有屁快放!」李江潮惱羞成怒道,漲紅了臉,他這輩子最憎恨陳浮生這種充滿優越感的語氣和姿態。

「呵,我還就不說,你個小王八蛋還敢揍我不成?」陳浮生不屑道。

李江潮氣得渾身顫抖,卻很悲哀地發現他根本就不敢對身旁高深莫測的男人動手,這個男人有一個他覺得完全是國色天香的妻子,有一批換一批的彪悍保鏢,有各色車輛來來往往,李江潮在學校敢一挑六七號人物,還把那出言不遜的情敵用拳腳撩翻,那只是因為他知道做那壯舉最多也就是他一個人遭罪,家里人都不至於被牽連,眼下不同,且不說能不能把拳頭砸到身份神秘的男鄰居身上,就算能,事後鐵定是全家遭殃,李江潮滿眼血絲,攥緊拳頭。

「現在是一個外公是教育局領導的優等生污蔑你爸是強殲犯,罵你姐是靠出賣身體來幫你讀書的記女,你還能靠拳頭捍衛你那可憐的自尊,以後走出學校,你還是靠一雙手兩個拳頭嗎?你一米七五的個子一百五不到的體重,光靠狠能挑得過在社會上靠玩命吃飯的混子?你這種未必能考上本科的高考廢柴,最多讀一所野雞大學,畢業後一個月撐死拿三四千的工資,也許你能養活自己,你就算不報答從不奢望你去報答的姐姐,你怎么報答你越來越年邁的母親?靠只能擺在心里的狗屁愧疚,還是等著天下掉餡餅下來,買彩票中個頭等獎,或者某位富家千金眼睛瞎了只看上你這個沒事就往網吧通宵的『有志青年』?」陳浮生淡然道,神情平靜,吐出一個煙圈,仰起頭望著路燈,想起在上海也是這種時間在燈光下埋頭啃書,蚊子咬,餓肚子,頭昏眼花,都死撐過來了。在李江潮並不寬泛的人生中,陳浮生注定是最有資格教訓他的人。

李江潮低下頭一臉默然和茫然。

「想聽一聽我的故事嗎?」陳浮生輕聲笑道。

李江潮沒有反應,眼淚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我是東北黑龍江人,出身在一個小村子,一個外地男人讓我娘懷上我後就跑路了,我娘一個人拉扯著我和我哥不說,還要照顧我那個天天醉酒的瘋癲爺爺,我們農村跟你們城市不一樣,就那一畝三分地,一刻都歇不了,要想不餓死就只能刨黑土地,不僅不能指望誰幫忙,還得跟村民斗,跟老天爺搶收成,你們城里人吃飽了撐著的家伙都喜歡說與天斗與地斗其樂無窮?無窮他媽個b。」

陳浮生眼睛也有點泛紅,掐滅一根煙,又繼續點燃一根,道:「你在你爸入獄後就遭人笑話,可總不會有人往你家里倒糞吧?不會有人在你一出門就用彈弓射你吧?你們城里人,大了人情就自然而然淡薄,普通人之間不會太友善也不會太恨,我那個村子不一樣,他們戳我脊梁骨,恨不得戳斷,說到打架,你跟真的是沒法比,所以我不是富了有錢了就要對你一個小屁孩指手畫腳,也不是出人頭地了有力氣去憐憫誰了就跑來施舍你什么,我只是想讓你明白,你得像你姐姐那樣過苦曰子,不能被自己打趴下,被別人揍翻了,還得在原地站起來往前跑,不僅你姐和你媽不欠你什么,你爸也一定不欠你什么,你這么多年只知道拿你爸一個無心過錯懲罰你自己,你姐不罵你,你媽不打你,你自己就不覺得丟臉?你現在17歲了,也該像個爺們一樣思考問題。你摸一下自己的良心,你爸除了替人背黑鍋進監獄,他哪一件事情做得對不住你?就你苦?他在監獄里14年,不比你更苦?哦,現在好不容易出獄了,你說他能不想聽你喊他一聲爸?你連一頓團圓飯都不肯跟他坐在一張桌子上吃,你覺得自己很有骨氣嗎?我哪怕是旁觀者,抽你一嘴巴,都不過分。」

李江潮哭得沙啞。

「誰都是從不懂事走過來的。」陳浮生揉了揉李江潮腦袋,輕聲道:「男人做錯事不要緊,重要的是你得知道怎么做才是真正的問心無愧。」

陳浮生抽著煙平靜道:「我兩年前從黑龍江跑到人生地不熟的上海打工,認識第一個肯把身子交給我的好女孩,原本我以為會這樣過一輩子,陪她跑跑大學城聽課拿一個畢業證給娘瞅瞅,攢點小錢給我哥討個水靈媳婦,滋滋潤潤在大城市里扎根過曰子,可生活哪有一帆風順的好事,一個有錢有勢的公子哥盯上我了,我就是給他跪下都沒用,你給人下跪過嗎?大山里的野山跳逼急了會咬斷自己的腿逃掉套子,我不想死,就只能一把石灰撲在他那張死人妖臉上,毫不猶豫地一把刀捅進入,然後收拾東西准備流竄了,你以為我想丟下那個女孩嗎?可我不一個人跑,難道帶著單純的她一起跨省逃命?然後怎么拿什么養活她?她不怕吃苦,可我怕她吃苦。」

李江潮抬起頭,怔怔望著這個他原以為也是公子哥的男人。

陳浮生抬起頭,三根手指頭夾著煙,陷入沉思道:「當我再次雙手染血,以為可以在南京站穩腳跟挺起胸膛回去上海的時候,我又被人從背後捅了一刀,這狗娘養的人生啊,我那個時候我就知道我這輩子不會太平安靜了,要么轟轟烈烈的死,要么窩窩囊囊的死,然後你見過的我那個媳婦出現了,她一直在我最落魄的時候出現,我就跟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都不松手,最後她也讓我糊里糊塗地答應成為我女人,我能做什么?做陳世美唄,屁顛屁顛打扮得人模狗樣跑去找上海那個善良女孩,沒心沒肺跟她說,我要做小白臉,我要跟一個能讓我少奮斗三十年的娘們結婚嘍,跟你掰掰啦。」

李江潮沒有急著咒罵陳浮生,因為他記住陳浮生所說的一句話,怎樣才是真正的問心無愧。

「她還是那個她,善良的一塌糊塗啊,當著死黨的面甩了我一耳光,說就當沒認識過我。我是陳世美啊,當然不可能哭著嚷著跪下來請她原諒,就賊有風范地轉身走人,其實我知道她只是怕我愧疚才扇那一耳光,她肯定比我的臉要疼無數倍。」

陳浮生吸了一口氣,扔掉煙頭,揉了揉臉,朝李江潮苦笑道:「你是不是覺得我現在很風光?可我告訴你前幾天我還連睡覺手上都幫著刀片,你信不信?你覺得一個媳婦攤上這么個丈夫,如果是單純得以為世界只有黑白兩色的善良孩子,能有幸福嗎?即使現在還有,能一直幸福下去嗎?」

沒有誰能確定自己是生活的主角,沒有誰能注定幸福安穩。

「你還是個混蛋。」

李江潮沉聲道,「不過不矯情,不是好人,但夠爺們。」

周小雀把煙叼在嘴上,一旁樊老鼠拋給他一個從密碼酒吧順手牽羊過去的打火機,點燃,也許只有他跟樊老鼠這種亡命之徒才能真正體會陳浮生如少年所說不矯情的苦處。

親自把李江潮送回家,這小子抱著已經蒼老的父親李紅兵放聲痛哭,嗓子徹底啞掉,哭到哭不出來。

李青烏紅著眼睛充滿感激地將西裝外套還給陳浮生,陳浮生接過她母親遞過來的開水,笑道:「我能不能坐下來跟老李說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