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三十一節 最痛苦的折磨(2 / 2)

「義驃騎……」衛馳答道:「南池在武州東南!」

「地圖來!」義縱立刻下令。

不多時,一副完整的馬邑地圖就被拿到了義縱面前。

義縱看著如今匈奴聯軍所在的地方,再看看衛馳,問道:「南池在武州東南。也就是如今匈奴聯軍大營的西北,且,從自至塞外,直線距離不過兩百里!」

義縱踱了兩步。他猛然想起了一件事情,吩咐道:「去將田建喚來,我有事情要問他!」

不久,小田建就被帶到了義縱面前。

「少年郎,你還記得,當日你與你兩位叔父遭遇匈奴騎兵的具體位置嗎?」義縱問道。

「回稟將軍。小子記得!」田建認真的道。

義縱於是將田建抱起來,帶到那地圖前,問道:「那你幫本將軍在這地圖上指出來!」

田建看了看地圖,琢磨了好一會兒,然後將手指用力的在地圖上的西北方向一點,說道:「就在此處的小路之中!」

田建答道:「將軍,小子記得,我那兩位叔父戰死前,曾經與小子說過,此處小道,本為秦軍開辟,其後逐漸荒廢,只有少數商賈和常年往來於此的本地人清楚,且山麓深處,更有一個能藏兵上萬的山谷,山谷之中,有羊腸小道,直通塞外!」

田建的話,讓義縱感覺眼前豁然開朗。

「尹稚斜,你跑不了了!」義縱在心里興奮的想道。

對義縱來說,他很清楚,此戰,漢軍最重要的任務,其實不是消滅多少折蘭、樓煩和白羊的騎兵。

或許折蘭、樓煩和白羊的騎兵很厲害,在過去給漢軍造成了無數的麻煩和問題。

然而……

在雲中郡,在魏尚手下被調教了將近一年後,義縱從這個老將軍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

其中就有有關匈奴國內政治和勢力的分析。

當今世上,再沒有人比魏尚,更了解匈奴國內情況的漢臣了。

這位老將軍,自太宗皇帝前元六年後,就駐守在雲中郡,在當地撐起了一片天。

連匈奴人都畏懼和尊敬這位老將,在其國內,將魏尚當成神明供奉和祭祀。

而義縱記得很清楚,他抵達雲中後,第一次請教魏尚,對付匈奴人的關鍵是什么?

魏尚當時的回答就是:打蛇打七寸,射人先射馬!

匈奴軍隊里,最重要的組成部分,從來就不是什么別人吹的天花亂墜的折蘭、樓煩、白羊之類的部族。

這些部族確實很強悍,戰斗力也確實很強大。

但,就算將他們全部滅了。

其實,對匈奴也只是皮肉傷。

折蘭部族沒有了,還有盧候、若盧、休屠、昆邪等數不清的走狗。

只要匈奴的本部還在。他們的氏族主力部族還在。

他們就能隨時拉出新的走狗,來取代舊有的部族的地位。

對匈奴這個政權來說,他最重要的,同時也是他真正的脊梁骨和底蘊。始終都只是以其本部和四大氏族及其王族的其他庶子的部族。

這些人和部族,構成了匈奴能統治這數萬里草原,橫壓無數部族的根基。

而且,這些本部的男丁極少!

整個匈奴,屬於他的核心本部和四大氏族的部族男丁加起來。最多四十萬!

這也是匈奴吹自己控弦四十萬的來源。

如今,在漢軍包圍圈內,就有接近一萬的匈奴本部騎兵。

而且,全部是青壯!

這些騎兵,占了整個匈奴帝國核心人口的四十分之一。

若以青壯來算,甚至可能是二十分之一。

若將他們全部吃掉。

等於匈奴人一下子就少了二十分之一的青壯人口。

吃掉這支力量,等於漢室被人消滅和吞並了兩百萬以上的人口和他們生活的土地。

所以,在一開始,義縱就打定了主意。

其他人都可以不管!

但尹稚斜和他的狼頭大纛下的將近一萬騎,卻是非吃掉不可!

這種輕松就能消滅匈奴二十分之一的核心骨干人口的機會。義縱很清楚,不會太多。

若讓他們跑出包圍圈,可謂是放虎歸山,後患無窮!

「呵呵,尹稚斜,看你還往哪里跑!」義縱在心里哈哈大笑,同時揮手道:「來人,將各位使者安排到軍營里居住,好生招待!」

如今,樓煩王是真降還是假降。還不一定。

因此,這些使者,當然不能放回去了。

最多,只會放個人回去聯絡。

其他人都要看管起來。

這樣。一旦樓煩王是詐降,那就還能找個出氣筒。

當然,義縱覺得,樓煩王應該不算詐降。

但這戰場上的事情,小心總是無大錯的!

於是,立刻就有漢軍軍官帶著士卒上前。要帶著使團眾人下去。

但,那位漢軍軍官,看著使團中的某個人,忽然驚訝出聲:「這不是陳縣尉嗎?」這個軍官大驚:「您不是在五年前,戰沒在章縣之外嗎?怎么出現在這里……」

被叫到名字的那個使團成員,聞言大驚失色。

他抬起頭,看著這個一臉吃驚和震驚模樣的漢軍軍官,把腦袋搖的跟撥浪鼓似得說道:「貴官,您認錯人了……」

但那軍官聽到聲音後,卻搖搖頭說道:「不對!您就是陳縣尉!我還記得,當年,我只是北地郡的一個伍長,您曾經帶著我,參加過冬演,當時,您還鼓勵和勉勵過我,說我是可造之材,還送了一柄長刀與我!」

這軍官感嘆道:「正因為當年您的勉勵,我因此刻苦練習武藝,屢獲上官提拔,由一個郡兵,得以有幸被陛下選入虎賁衛,然後又蒙程都尉信重,提拔為司馬!」

他長身而拜:「吾能有今日,全賴縣尉當日勉勵,吾因此時刻都記著縣尉當日的容貌……」

「當年,我聽說縣尉戰死,死於匈奴入侵者之手,還曾去縣尉的衣冠冢吊唁……哪成想……」這位軍官搖搖頭,道:「今日居然能再次見到縣尉……而縣尉卻已是被左袵,為夷狄之屬……」

這個軍官的話,每一個字,都像一個重拳,深深的打在了那個『陳縣尉』的心臟深處,讓他抽搐和痙攣。

在這痛苦的尷尬中,他也回憶了起來。

確實,這個軍官他認得。

不過,跟五六年前相比,對方簡直就像換了個人。

當年莽撞的伍長,如今已是甲胄齊全,英武不凡的漢軍司馬。

而且是漢天子的親衛部隊虎賁衛的司馬!

是那支當面撞碎了折蘭本部大纛的可怕騎兵的司馬!

而自己呢……

他感覺自己的聲帶失去了力量,喉嚨里哽咽著說不出來的悲戚。

從一個郡的郡兵里的小卒子,區區一個伍長,到大漢天子親衛虎賁衛司馬,這個人只用了五年。

在這個鐵一般的事實和例子面前,『陳縣尉』的整個世界瞬間崩塌。

在今天以前。他還可以給自己投降和給匈奴人為虎作倀,給出解釋。

無非就是劉氏從來無義,刻薄寡恩,苛待士大夫。權貴橫行,寒門士子無出頭之日。

然而,眼前這個英武不凡,挺拔健壯的軍官,卻用鐵一般的事實。將他的那點自我掩飾和遮蔽撕的粉碎。

現在,這個過去的卒子,衣衫單薄,大字不識一個的昔日伍長,如今,位居於千石之列的司馬,還是天子的親衛司馬,只要外放,起碼是都尉甚至可以單獨坐鎮一地,掌握一郡軍務的郡尉。

而他呢?

六年前。他是漢室縣尉,冉冉升起的北地新星。

六年後,他卻是夷狄的一個骨都侯而已。

說得好聽,是叫骨都侯,說的難聽一點,不過是個高級奴才。

樓煩王雖然表面上很尊重和善待他。

但實際上,一旦他做的事情,稍有差池,甚至哪怕是不小心,得罪了匈奴的貴族。

也是劈頭蓋臉。一頓鞭子抽下來,而他自己卻只能抱著腦袋,在地上打滾和求饒。

這讓『陳縣尉』深深的懷疑自己和自己的人生。

他頹然低頭,苦笑了兩聲。對那位軍官拜道:「不意數年之後,竟於此時此刻,復見故人,余心中實在感慨萬千,愧對家鄉父老!」

「請您看在往昔情面之上,不要告訴我的妻兒子嗣和父母兄弟。在此見過我的事情!」『陳縣尉』拱手說道:「吾被左袵,為一己之私怨而泄憤於天下,獲罪於天,無可禱也,但求一死!」

這話說完,他就忽然一頭撞向了帳中的一個柱子。

頓時,頭破血流,腦漿迸裂。

「陳縣尉!」那位司馬看著這個場面,頓時就驚呆了。

他怎么也想不到會是這個結果。

而此刻,倒在血泊中的陳縣尉的瞳孔慢慢渙散。

他的意識漸漸消亡。

在失去知覺的那一刻,他仿佛回到了六年前的那個冬天。

一個持著劍戟的伍長,帶著他的士卒,一臉傻笑的挺直著腰桿,接受他這個當地最高軍事長官的檢閱。

「丈夫,不錯,有勇有謀,是個可造之材!」他矜持的笑著,將一柄長刀,送到那個一臉黝黑的伍長手里,拍著對方的肩膀勉勵著:「這柄長刀贈與郎君,願郎君,能奮向上,為國戍邊,殺敵,護我桑梓!」

「必不負縣尉厚望!」激動的接過了長刀的伍長,將胸膛高高挺起,大聲答復,聲音中充滿了激動和鼓舞。

「我好後悔啊……」在意識渙散的最後,他的嘴角輕輕呢喃著:「若有來世,寧為諸夏犬,不做夷狄人……」

他的聲音雖小,但卻讓帳中的人都聽得仔細。

無數人聞言,沉聲一嘆。

而那個司馬,更是跪下來,痛不欲生的抽泣了起來。

他明白,是自己將這個舊日的恩公逼上了絕路!

而使團中的其他人的心情,則變得無比沉重起來。

大家投降匈奴的原因,雖然是多種多樣。

有主動投降的,也是奮力抵抗後被俘虜後無奈投降的,也有開始堅貞不屈,然後倒在美色的俘虜中的。

然而,無論原因是怎樣。

都改變不了他們曾經背棄了自己的祖宗和宗廟,背叛了自己的理念和信仰,屈身給匈奴人做奴才,為虎作倀,甚至殘害自己的同胞的這個根本。

被左袵,數典忘祖,這是古典中國士大夫階級最不能容忍的事情。

與欺師盜祖,忤逆父母,是同一級別的大罪!

更何況,他們身上,還都背負著背棄君父的大罪!

許多人在這個瞬間,都感覺自己的手腳涼,渾身無力,這『陳縣尉』以死贖罪,一死百了。

他們呢?

他們能逃得過未來世俗輿論的聲討和家鄉父老鄉親的指指點點嗎?

即使大家都原諒了他們。

那他們能逃得過自己良心的審判嗎?

在多日以前,隨著匈奴大軍一同入寇時,他們多數還在做著『未來與單於入主中國,做天下王』,然後洗白自己的美夢。

但現在,當這個美夢在武州塞外,被漢軍的胸甲撞得粉碎之後。

他們的所有人,每一個人,都將接受法律、道德、世俗倫理以及自己個人良心的審判。

而那三個在武州塞投降和歸順的男子,更是淚流滿面,悔不當初。

現在,最痛苦的人,就是他們了。

當初,在武州塞,他們若能堅貞不屈,不受誘、惑。

那么,此刻,當漢軍勝利後,他們每一個人都將成為英雄。

哪怕是死在匈奴屠刀之下,最起碼,也能對得起自己的父母和自己的良心。更可光宗耀祖,甚至可能被天下人頌揚,成為故事里的英雄。

然而,一時的動搖,讓他們從英雄,墮落成賊子。

即使是天子、法律和世俗能原諒他們。

但他們自己卻很難原諒自己了。

僅僅是來自良心的折磨和後悔,就足以讓他們下半生都活在抑郁症的折磨中。

因為,他們遭遇了這個世界上最痛苦的折磨在巨鹿城外,投降秦軍,在固陵之戰,給項羽帶路。

一次判斷失誤,影響終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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