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於中山王劉余……
他天生口吃,而且一點也不喜歡政務,當了中山王以來,就愛著斗雞走狗,根本不足為慮。
剩下的劉端、劉勝、劉彭祖等兄弟。
不是年紀太小,就是性情暴虐,不足為慮!
講道理的話,他這個江都王確實是最適合當趙王的人選。
只是……
不知為何,皇帝哥哥就是不答應……
這讓劉閼愁白了頭。
袁盎觀察著劉閼的表情,他來到這江都國時間雖短,但是,卻早已經知道了這位大王與他的兄長完全就是兩個人。
當今是喜怒不形於外,而且極擅長掩飾自己的喜怒。
最喜歡讓下面的臣子去猜謎。
但這位卻是喜怒都流於外表。
讓人一看就知道,這是一個沒有城府,而且天真可愛的大王。
這樣的君王,當然是大臣最好伺候和最好控制的。
袁盎就聽說,從前張釋之為江都丞相時,干脆就把這位大王當成了泥塑的雕像。
甚至就連當初江都國風災之後救災諸事,也只是讓大王每日在廣陵城里露一面,然後就可以回宮去了。
剩下的事情,張釋之與馮唐是一手包辦的。
江都國能有今日的情況,也是張釋之與馮唐打下的根基。
如今,張釋之已死,而馮唐老朽,獨力難支。
天子委派來接任張釋之地位的建陵候衛綰是出了名的老好人,素來不愛管事情。
這江都權柄,實際上落在了他袁盎手里。
而袁盎是什么人?
當今天下最善於揣摩人心的大臣。
當年太宗皇帝的心事都屢屢被他看破。
劉閼這樣的毛頭小子,當然是被他玩弄於鼓掌而不自知。
袁盎只是細細一看,就知道,江都在擔憂什么。
袁盎於是笑道:「大王有何憂慮?不妨對臣直言,臣雖愚鈍,或可為大王參謀一二……」
劉閼正愁自己沒有傾訴的對象,聞言,嘆道:「太傅有所不知,寡人曾幾次三番,上書陛下,懇請換國,奈何陛下長久不許,只是道:吾有重任,托之於王,王當勉勵!」
「但這重任,不過是造船、曬鹽,捕魚而已……」劉閼低著頭,對自己所承擔的所謂重任頗為不滿:「寡人,先帝血脈,當今手足,豈只是造船之匠人?曬鹽之莽夫?捕魚之漁民?」
聽著劉閼的話,袁盎也有些感同身受。
當今天子,比他的父祖,在治理天下的理念上,更加激進。
假如太宗、仁宗兩代天子,只是不喜文學,更愛酷吏。
那么,今上就是**裸的告訴天下人文章無用!
太宗、仁宗之時,寫的一手好文章的,不愁出路。
只要刷好名望,自有郡守或者九卿舉薦之。
但當今卻是一邊開了考舉,將大批大批的讀書人,讀書種子,直接塞到地方鄉亭,與農夫為伍,還洋洋自得的說:天下英雄盡入吾瓮中也。
這簡直就是斯文掃地。
但更可怕的事情,卻並非如此。
而是由此而來的鄉亭洗牌。
從關中開始,一個個的縣鄉基層政權,被考舉士子們占據。
這些來自諸子百家的士子,甚至野路子出身的庶民,一朝權在手,就把令來使。
儒家的士子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理想,來建立儒家的秩序。
法家的士子,也想按照自己的想法和理念,來打造自己的理想國。
黃老派當然也是如此。
而每個人對自己所學的知識的解讀方向又有所不同。
於是,從關中開始,一個奇怪的東西,漸漸浮出水面。
當袁盎們開始注意到它的時候,卻現,已經無法阻止了。
一個又一個低階的亭長、游徼甚至里正,他們如同蜘蛛網一樣,在漢室的基層編織出一張雖然各不統屬,但卻相互呼應和團結的巨大網絡。
在這張網絡下,舊有的士紳和地主節節敗退。
大量原本被士紳和地主占據的利益,落到了他們手里。
然後,這些年輕人,靠著從地主和士紳甚至貴族嘴里搶來的肉,開始施展自己的抱負,按照自己的意願來改造自己的地方。
別看這些士子,分屬不同派系,有著不同的理念分歧,有些時候,甚至能相互互噴,打出狗腦子。
但在面對外界時,卻出奇的團結。
曾經關中就生了某縣某鄉游徼因為改革太過激進,觸怒了當地的士紳,被聯合抵制和驅逐。
結果,第二天,此人一紙訴狀遞到廷尉衙門。
這樣的事情,過去常常生。
諸如游徼這樣的官員,得罪了地方的士紳,被聯合驅逐。
上面也不敢動作,甚至只能責罰那個游徼誰叫你亂來搞事?
但在那一次,情況卻生了逆轉。
在此人遞交了訴狀後,足足三百位考舉士子,為其聲援。
三百人聯名上書,震驚了關中。
最後,丞相下令徹查。
以內史、廷尉和郎中令組成的調查團深入當地,查明了事實真相。
然後,就是當地的那些紳士倒了大霉。
他們被認定非法抗拒朝廷官員,統統被判處有罪,甚至有人還因此掉了腦袋。
此事,讓袁盎很久都沒有想清楚。
直到他被貶到江都國,才算想明白。
那些考舉士子們,雖然分屬不同派系,有著不同理念。
但他們卻系出一源。
大家都是從考舉而出,走的考舉途徑為官的。
假如,今天,某某有事,大家不聲援。
明天自己有事,誰會幫忙?
更重要的是,他們都知道,而且明白,想要實現自己的理想抱負,就要去地方的士紳嘴里搶食吃。
無論是儒家想要實現自己父父子子君君臣臣上上下下,士農工商,各安其職的理想國,還是法家想要『盡地力之教』,仰或者黃老派想要『雞犬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烏托邦,都需要錢,都需要資源。
上面撥款就這么多。
而他們要干的事情,卻有很多。
況且,無論諸子百家的士子,一到地方,面對的情況都是一樣的。
不存在儒家可以光講道理,而法家只管編戶齊民,黃老派則撒手不管的事情。
這又逼著他們,想要做出成績,就要去跟士紳、地主搶東西吃。
更麻煩的是,這些考舉士子,壓根就是不是本地人。
與本土的鄉紳毫無關聯。
想要收買和拉攏他們,成本和難度急劇上升。
這使得,舊有的社會秩序崩潰,新的秩序建立。
而像袁盎這樣的舊式官僚和士大夫,在新形勢面前,卻有些手足無措,甚至不知該如何應對的尷尬。(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