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青,你變成鳳凰馱我飛好不好?
你不認路,以後我牽著你走。」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睫翼輕顫,有淚盈滿眼角,霍狸笑著紅了眼:「兩百年前,他便是用這般語氣說要埋了我。」
兩百年前,她還守在他的雪山外,只為偶爾得見,多少日日夜夜,多少風雪傾塵,雷打不動,一守便是百年,冷了,便飲一口心頭血。
多年前,她看到他手染鮮血的模樣,只是一眼,失了她的魂,注定,往後都要魂不守舍。
他百年才出一次聽茸境,得見不易,那時候,她興奮極了,甩著九尾蹦到他身邊。
鳳青俯首,斂著眸子看了一眼:「你在雪山守多久了?」
她說:「一百零一年。」
他輕笑了一聲,似在嘆息:「竟這么久了。」
他笑時,聽茸境的雪都融了,很溫暖。
那時,霍狸覺得便是在雪山上再守一百年,也是值得的。
只是,他的下一句話卻是:「雪山寒氣,以你的修為還能守三十年,到那時,我來埋了你。」
一句話,冰,凍了三尺,大雪紛飛,細碎的冰凌和雪花灌進了她的眼睛里。
聽,多么無情的鳳凰,他可以笑得這么溫和,說得這樣懶散隨性,卻字字直戳身體里最致命的器官。
那時,她正最好的年華,一百四十歲,在聽茸境外守了鳳青一百零一年,換來一句她的身後事。
我來埋了你……
呵。
所以,兩百年前,她孤注一擲了,擋了榮樹那一掌,榮樹大敗,他重傷,她一息尚存時親手剜了心頭血,十三碗,端到他面前。
「喝了它,你的傷便會好的。」
鳳青只是冷冷地看她,沒有接過去。
她笑,有些洋洋得意,以為她總算令他側目了一回,說:「若是我死了,讓我葬在聽茸境可好?雪山太冷了。」不是要埋了她嗎?那她要葬在他身邊。
他還是那般眉眼,眸中藏了春天的星辰,十分溫和,卻冷漠如斯。
鳳青說:「我不會讓你葬在聽茸境。」
他去熾火貓族要了神芝草,將心臟剜給了她。那十三碗心頭血,他一滴都沒沾,盡數倒在了十里梅園的樹下。
她不知道為何他會救她,只是確認,不是惻隱之心,更不是於心不忍,那樣無情的鳳凰沒有慈悲之心的,即便他普度眾生又如何。
他連她的屍體,都不願意收留啊,這便是外人口中傳頌的鳳青,北贏的神佛。
方才,鳳青也是這般神色,與兩百多年一模一樣。
「你在聽茸境住了多久了?」
「兩百一十四年。」
「竟這么久了。」
怎么,他又想處理她的身後事嗎?這次要埋在哪里嗎?
霍狸笑,她永遠都看不懂他,看不懂他藏在笑眼里的浩瀚星辰,看不懂他那顆現在安放在她身體里的鳳凰心,有多冷,多硬,多高高在上。
霍狸回頭,隔著一幕雪,遠遠地,他看見鳳青正在笑,與他時常掛在唇角那寒涼又溫潤的笑截然不同,他看著手里的信箋,淺笑溫柔,寡淡薄涼的眸,是暖的。
大陽宮的那位公主……
嘆氣,霍狸離去。
鳳青手里,是今天桃花讓靈鷹捎來的第六封信。小孩子的筆鋒,橫七豎八歪歪扭扭,著實很丑,還不會用毛筆,是用炭筆,塗塗畫畫一大張。
狗爬式,莫過如此。
「青青,
我爹爹和哥哥心情都不好,因為蟲海花鰱魚族搬來妖都了,爹爹哥哥嫌腥,織霞說,因為花鰱魚族對桃花有恩,所以要憑一顆黑珍珠雞犬升天,可是,雞犬升天是什么意思呀?」
桃花不會寫花鰱魚,所以畫了一條魚,十分鬼畫符。
鳳青倒是看懂了,上次桃花治病,用了一顆八十年的蟲海黑珍珠入葯,便是花鰱魚族送來的,花鰱魚族倒是會順桿爬,立了功,便覺著可以得道升天了。
獸,便是獸,野心又愚蠢。
第七封信,來得很快,鳳青索性何事不做,躺在榻上看信。小姑娘的童言童語,天真爛漫,無憂無慮,干凈純粹得像張白紙,他活了快千年,倒沒見過,有趣得緊,比他看的任何一本佛理佛法典籍都要有趣。
「青青,
今天我吃了四盤桂花酥,小花姐姐說,我的衣服又小了,我是不是太胖了呀,好難過呀!好悲傷呀!好餓呀,想吃炸丸子!不過桃花要忍住!瘦成一道閃電!」
信下面,畫了一張流淚的小臉,宣紙上,照樣還是有桂花酥的糕點屑,還有一道閃電……
她才多大?嗯,六歲有余,不足七歲,竟知胖瘦美丑。
鳳青笑,腦中不由得勾勒出那圓滾滾的小身影,嗯,想戳一戳,肯定很軟。
晚膳過後,捎來了第八封。
「青青,
月亮好圓啊,可是沒有那晚聽茸境的月圓,青青,你再馱我到月亮上去玩好不好?」
信的後面,畫了一個大大的月亮,不知是不是想表達不夠圓,缺了一個大大的口子。
鳳青勾了勾唇,竟輕笑出聲:「小丫頭。」
聽茸境的月圓,他倒沒仔細瞧過,放下信,推開小築的門,屋外,鳴谷驚了一跳。
「妖尊,您怎么出來了?」
老人家習慣好,早睡早起,這個時辰點,妖尊竟還未睡。
鳳青背手在後,薄唇一掀,輕輕吐了兩個字:「賞月。」
鳴谷抬頭,一臉懵逼。
「……」
今晚聽茸境的雪下得洶涌,烏雲密布,月亮的影子都沒有,賞個毛月啊。
鳳青懶懶散散地喊:「鳴谷。」
「是。」
還是這般漫不經心的口吻,又總覺得哪里不對,可到底是哪里不對呢,哦,多了兩分愉悅,兩分玩味,三分新鮮。
鳳青說:「去挖一壇鹿角泡酒來,本尊想喝。」
「……」原本想入非非的鳴谷徹底懵了一下,然後甚是無語凝噎,表情很無奈,「妖尊,五十多年前您就喝光了,鳴谷都和你說了不下二十遍了!」
鳳青一臉不可置信:「是嗎?」
鳴谷堅定:「是!」
鳳青笑了笑,也不計較,又問:「桃花的那截鹿角泡酒了嗎?」
這是妖尊第二次問,桃花的那截鹿角……
不像忘記,像是反復確認,
鳴谷連忙點頭應道:「已經泡了,酒也埋好了,等過些年頭就能挖出來喝了。」
鳳青心情似乎更好了,眼角微微上揚,溫潤清俊的眸,多了些妖嬈與魅色,他說:「十三天後,她過來,莫忘了做好梅花酥。」
又是說那位桃花公主……
鳴谷重重點頭:「鳴谷不會忘的,記著呢。」
他突然發現,似乎只要事關桃花公主,記性一貫不大好的妖尊,從未忘記過。
怪哉怪哉!
雪仍在下著,雲也沒有散,月亮的影子照樣瞧不見,鳳青背著手站在梅花樹下,賞了許久許久的『月亮』,眼角帶笑,像喝了酒,醉了一般。
次日,大陽宮的靈鷹照常飛,一封接一封,不見消停,還有越發凶猛的氣勢,就是不知道稀貴的靈鷹有沒有被累死幾只。
嗯,桃花公主是個堅持不懈的姑娘,盡管沒有回音,她的流水賬書信,也大有一股送到地老天荒的架勢。
鳳青也不煩,反而十分有興趣,一本佛經一頁沒翻過去,茶涼了也未添,一大早便問鳴谷大陽宮的信來了沒有。
嗯,鳴谷覺得妖尊大人有點……廢寢忘食,真是怪了,桃花公主那天馬行空不著調的童言真有那般有趣?
他不由得也湊過去瞧信上的狗爬式,第一封信寫的依舊是日常流水賬。
「青青,
滿滿刷馬桶去了,桃花想找他玩,可是赤練營的圍牆好高,桃花爬不過去。」
頑皮的小姑娘啊,畫了好多個馬桶在信上,可見她的怨念。
「青青,
張大蟹的蛐蛐斗不贏了,可是他蹺蹺板好厲害,把桃花蹺上天去了!」
蹺上天去?看來這個張大蟹被湖里的小魚小蟹養的很肥壯。
連著幾天,信都沒有斷,果然是個有毅力的小公主。
「青青,
還有九天,桃花就去找你一起吃梅花酥。」
就知道吃吃吃!難怪生下來八斤六兩,楚彧妖王就不管管?小小年紀就看得出來五官長開了是個美人胚子,可別養成了飯桶,多可惜不是。
「青青,
今天花鰱魚家的兩條魚來大陽宮了,桃花玩水不小心,把花鰱魚家的連孝小公子潑成了一條胖頭魚,哈哈哈,桃花突然想吃剁椒魚頭了,可連孝花鰱魚的腦袋不是很大。」
這事鳴谷也聽雪山里的雪鳥兄弟說過,蟲海花鰱魚族因為貢獻了一顆八十年的黑珍珠給桃花公主治病,花鰱魚族才因此位列北贏第七十三族,不然,就花鰱魚族那點蝦兵蟹將,哪有資格入北贏正規族群,妥妥的雜群,沒有正規編號。
何況,楚彧妖王和梨花太子都極其不喜歡魚,貓族嘛,和魚素來是宿敵。
「青青,
我看見花鰱魚家那條胖頭魚在滾草坪,壓著一個漂亮小姐姐一直叫,很疼的樣子,連孝是不是打小姐姐了,可哥哥不讓我看,說會辣眼睛,我猜,哥哥也想把連孝做成剁椒魚頭,還要放好多好多辣椒,看到就會眼睛辣,可是桃花不喜歡吃很辣,桃花喜歡吃甜,糖醋的也不錯。」
連孝是花鰱魚族本家的大公子,一條浪盪魚。
哈哈哈哈哈哈……
鳴谷忍不住偷笑,難怪妖尊大人喜歡看小公主的信,確實魔性一般得有趣,轉頭一瞧,果然妖尊心情好得勾起了嘴角。
只是……這滾草坪小孩子還是要離遠點啊!
「青青,
哥哥不喜歡魚,花鰱魚家的漣清小妖女都要摔到橋下面,哥哥也不拉她,說她腥,讓她摔了個四腳朝天,水花那個大呢!
還有七天就可以去聽茸境了,好興奮呀!」
漣清是連孝的妹妹,看來魚族最近很熱鬧,八成這花鰱魚族位列了七十三族還不滿足,還想飛上枝頭變鳳凰呢。只是,梨花太子才多大啊!
「青青,
晚月說漣清小魚妖對我哥哥不軌,桃花就問晚月什么是不軌,晚月告訴桃花不軌就是一起困覺,然後吃掉。
桃花和青青也一起困覺了,還一起吃掉了梅花酥,我們不軌了呀!」
哈哈哈哈哈哈……
鳴谷一不小心,又笑出聲了,鳳青冷冷瞥了他一眼,轉過身去了,把信紙的內容給遮得嚴嚴實實的。
鳴谷走上前,繼續偷窺,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不軌呀不軌……妖尊這大門不邁二門不出的老鳳凰知道啥是不軌不?哈哈哈……
「青青,
桃花對爹爹說,桃花對你不軌了,爹爹好像生氣了,把我的桂花酥沒收了。
桃花好餓好餓好餓好餓……」
後面跟了三排好餓好餓……
這小公主,是有多愛吃,真是個討喜的小姑娘,鳴谷現在有點明白了,為何妖尊對小小胖娃娃不同。
桃花公主啊,是個能讓人心里暖洋洋喜滋滋的小姑娘。
轉眼,十多天過去了,這日早晨,又來了一封。
「青青,
桃花來了,快接住我!」
怎么接?
鳴谷裝沒事人,也不承認自己偷看了,笑著明知故問:「妖尊,您笑什么呢?」
鳳青笑而不語。
鳴谷顯得很淡定,聽不出來是打趣:「您又在看桃花公主的信呢,這鬼畫符寫寫畫畫的,您可一眼就看得懂?」妖尊看得很快的樣子呀。
鳳青抬起頭,鄭重其事地說:「鳴谷,你要多看些書。」
「……」
分明是小胖娃娃的狗爬式丑,怎就成他的問題啊,他也還是看得懂啊,就是費力,不至於被嘲笑讀書少吧。
是不比妖尊,看完的佛經都能堆幾個院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