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1:大嗎?(1 / 2)

「待我再長大些,待我及笄,待我額前剪去的發齊了肩,待你無所顧慮,待你心悅美人骨,待你讀完你書架上的佛經,拋去前塵萬念……

我就與你一起跳進俗世紅塵,萬劫不起。」

——摘自《桃花公主手札》

她說:「到時候我生了,你就會愛上我了。」

然後,她掀開了被子,不著寸縷地在他面前。

鳳青毫不遲疑地避過視線。

月色熹微,映襯得少女白皙如雪,一雙眸子潑墨,黑亮含影,雙頰暈著淡淡的紅,眼底慌張畢現。

小心,而拘謹,帶著試探,她問:「你不願意嗎?」

鳳青背身而站,眼窩深邃,沉而內斂。

似嘆了一聲,氣息頗亂。

良久,他動作略僵,長睫垂下,眼中盛滿陰影,目光自始至終都不落在她身上,抬手,抽了束發的錦帶,月白色的綢緞,覆在眼前,系緊,將一室光景都隔絕。

晚月說,若美色為陷,北贏一眾男妖,能逃之者甚少。

鳳青,他遺世獨立,與眾不同。桃花暈暈乎乎的腦袋,這能想到這個。

蹲下,鳳青將她褪下的衣裙一件一件拾起,摸索著床沿,又一件一件給她穿上,他指腹冰涼,滑過她身體時,會輕輕戰栗,小心翼翼,卻毫不逾禮,即便他脖頸也暈了一片緋色,臉上沁了一層薄汗,即便呼吸與氣息都亂得不成樣子,他依舊竭盡鎮定。

他說:「萬般若苦,俗世沉浮,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

佛經里的話,晦澀難懂。

桃花怔忪,心神都恍惚著,清明的眸子迷糊失神。

鳳青喊她:「桃花。」

她目光跳了一瞬,抬頭看他,目光又驚又疑。

鳳青的唇色偏淡,抿成薄薄一條線,他取下覆在眼睛上的錦帶,一雙黑沉的眸里,有月,有光,還有少女的影子,清晰而柔軟。

他嘆息:「你還這么小,我看不得你受苦難。」

如心動則人妄動,傷其身痛其骨。

佛理萬千,叫人參不透。

榻上的少女茫然而無措,揪著身後的被子,手指發白,低聲嘟囔:「青青,我不懂。」

不懂為何他動了念,卻克己復禮,分明他眼里情動,卻要置若罔聞,也不懂他所說的傷其身痛其骨。

鳳青扶著她躺下,拂了拂她耳邊亂糟糟的碎發,微光朦朧,隱在他眸底忽明忽暗的光,模糊不清。

揉了揉她的臉,鳳青只道:「睡吧,明日天晴,不下雪。」

意味不明,聽不出他的情緒,只是,氣息微重。

鳳青轉身,出了屋。

屋外刮著風,漫天風雪里一樹梅花被吹得沙沙作響,靡靡低音,像娓娓道著一卷經綸,一首詩詞,一段前塵。

屋里的人輾轉反側,迷惘,茫然。

屋外,鳳青沐雪,站在梅樹下,悵然若失,久久壓不下心頭的燥,眉宇竟沉下一層陰翳暗色。

待到夜深,雪停停落落,他依舊背手站著,紋絲不動,肩頭已落了厚厚的一層白雪。

鳴谷遲疑了許久,還是上前,忖度了一下。

「妖尊,」鳴谷小心著道,「公主殿下已經回去安寢了,您也回屋吧。」

鳳青仿若未聞,微微仰著頭,雪花落進了眼里,他笑,寒涼又苦澀。

「七情六欲真是個了不得的東西,我已經生了貪念了。」

鳴谷看了一眼他耳背後蔓延的脈絡,已褪成了淡淡的血紅色。

方才,又動念了。

心不由己,身不由己……

鳴谷思量了許久,若有試探:「若無大起大念,也未必——」

也未必動情則入魔。

鳳青打斷:「她是人族。」似笑而非,自言自語般,「我恐怕會貪得無厭的。」

他轉身,抬眸,略略一眼,目光里卻融了太多情緒,冷寂,陰狠,貪婪,克制,亂成一團,驚心動魄得讓人不敢直視。

鳳青笑,問他:「鳴谷,你說,我再墜一次魔道如何?」

鳴谷倏地一怔。

參了千年佛法,剜了心,戒了殺伐,無情無欲了千百年,這好不容易壓下的魔性,一個跌跌撞撞的人族少女,讓塵封之久的東西卷土重來。

這夜,鳳青未歸,在梅園念了整整一晚的清心咒。

風月這玩意,碰不得的,佛曰:愛生念,念生欲,欲生貪,貪生業障,成魔成瘋。

次日,桃花精神頹喪,連吃飯都心不在焉。

明朗無邪的小公主,也趕了興頭,四十五度望天,憂郁了一把。

今兒個,聽茸境不下雪,難得天晴。

二白覺得太陽可能從西邊兒出來了,手里捏著個包子啃,睇了一眼抬頭望天目光迷離的少女,問:「怎么無精打采的?」

桃花懨懨無神,趴在桌上,撐著下巴:「昨晚,我給青青送壽禮——」

二白眉頭一跳,急得打斷了:「你真去獻身了?」

桃花不置可否,眼神惆悵:「這不是重點。」

真是個膽大包天的丫頭!

二白翹起二郎腿:「那重點是?」

少女猶如泄了氣的皮球,神色萎靡不振,又羞又窘地說:「青青看都不多看一眼。」

她想了整整一晚上,都沒怎么想通。

美色為陷,怎么就沒讓青青上鉤呢。

她當時腦袋發漲,不大靈光,回頭想起來,覺得甚詭異,怎就沒撲倒呢?

桃花越想越悲憤,好絕望:「二白,你說青青他是不是不歡喜我?」

二白捏捏她的臉。

傻丫頭,鳳青那眼神,分明疼愛到骨子里了。

桃花覺得小心肝兒疼,又酸又漲,眼眶潤潤的:「青青,他說我還小,說不願我受苦,還說了許多我聽不大懂的話。」

青青看過的佛經,肯定比她吃過的飯都多,說出來的話好高深莫測的,她想得腦仁兒疼。

二白卻笑,目光從少女的臉上,移到她胸口,摩挲著下巴,意味深長地說:「確實小。」目光繼續往下,看著桃花異常纖細的腰肢,自顧點頭,「嗯,也確實會受苦。」

一千年的老雛兒呢,桃花哪里受得住。她才多大,真要了她去,老鳳凰就真禽獸了。

好吧,本來就是禽獸。

二白打住腦中的想法,伸手摸了一把桃花胸前,咬了一口包子:「還沒半個包子大,難道不小?」

桃花:「……」

二白這目光,像把人扒光了,這爪子,好孟浪……桃花快招架不住了。

她還繼續打量著,連連嘖嘖出聲,頗為痛心疾首地說:「你這排骨身板,要是我,也下不去嘴。」

這赤條條的話,桃花完全聽懂了。

領悟了一番,她很不可思議:「青青是這個意思?她嫌我、嫌我不夠前凸後翹?」

二白一口把半個包子扔進嘴里,塞了滿滿一嘴,含糊不清地說:「大膽地把夠字去掉。」

不前凸後翹!

側重點,瞬間被轉移了!

「……」桃花傻愣了足足幾個須臾,眼底化不開的憂郁豁然就開朗了,喊,「師弟。」

流零捧著本藏書院帶回來的書在看,修身養性,勤學苦讀,只是抬了個眼皮,表示聽著呢。

桃花說:「今天午膳吃木瓜吧。」

流零驚疑。

她心血來潮,很迫不及待,眸中明亮的光像撥開了陰雲的旭日,說:「明天,後天,大後天都吃木瓜。」想了想,「先吃一個月試試。」

流零:「……」

大大的懵逼。

二白笑而不語。

傻姑娘,堅挺吧!

午膳,比平時晚了一個時辰,因著這時節木瓜不好尋,十八弟子流零默默地換了一個蔬果供應妖。

午膳過後,桃花跑到鳳青跟前,一臉堅定不移的表情。

她說:「青青,你放心,我早晚有一天會橫看成嶺側成峰的!」說話時,她抬頭挺胸。

鳳青:「……」

生辰那夜的事,默契得都三緘其口了,誰也不提,一切照舊,桃花依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修習,依舊同鳳青學對弈煮茶,還有彈箏,鳳青便依舊縱著她,極少會拂了小姑娘的意。

用二白的話說,鳳青跟養了個女兒似的。

桃花不在意,等她前凸後翹了,女兒還會成不了女色?鳳青也說了,她還小,所以,不急色!

桃花有很多優點,堅持不懈、一條路走到黑,便是她顯著的優點之一,這木瓜,還當真是吃了一個月。

小姑娘走路帶風,直接帶起一股木瓜香,這等毅力,二白豎起大拇指,她服!五體投地地服!

不知情的鳴谷就覺得有點不對勁兒了,這日,在給妖尊研墨時,便說道了。

「鳴谷怎覺著公主近來消瘦了。」

鳳青筆鋒一頓,眉頭皺成了川字:「是瘦了。」

原本就清瘦的小姑娘,越發單薄,好似一陣風就能吹跑似的,鳳青都不大放心讓她一人出去耍,怕被吹走了,還是兒時胖成小團子省心。

這么一想,鳳青起了心思,想將小姑娘喂成胖團子,便喚來了流零。

「十八。」

「師傅。」流零恭恭敬敬,比初來聽茸境時,越發沉穩,不多話,不多動。

鳳青惜字如金,道:「你師姐瘦了。」

流零沉思了。

師傅這是在問責。

流零思考了一番:「許是師姐木瓜吃膩了,近來時常食欲不振,吃得不多。」不過,每頓還是有兩三碗,擱一般姑娘,這飯量也不小,只是與以前比,相差甚遠,以往都是以鍋論的。

「木瓜?」

流零回鳳青的疑問:「師姐特地吩咐的,還要再吃一個月的木瓜。」

鳳青沉吟不語了。

鳴谷就好奇了,不解地問道:「好端端的吃什么木瓜啊?」

流零道:「那只鳥說,為了抬頭挺胸地做人,波濤洶涌地長肉。」

鳴谷:「……」

鳳青:「……」

話題,戛然而止,不適合再深層次探討了。

天色微暗之後,鳴谷隨著鳳青去了一趟藏書院,不出意外,十八弟子在勤學苦練,十七弟子在昏天暗地,睡得日月無光。

罷了,桃花身子骨不好,也不指著她能對著一院子的孤本妖法有所造詣。

「師傅。」

流零放下書,走過去,規規矩矩行了個禮。

鳳青頷首,走到避光的那個角落里,俯身輕喚了一聲:「桃花。」

小姑娘睡得迷迷瞪瞪,含糊不清地咕噥了一句。

「青青……」

翻了個身,換了一只手,她便又睡過去了,壓在她手臂下的一本野史小傳被蹂躪得不成樣子。

鳳青失笑:「這里涼,回去睡。」

嗓音不由輕了又輕,眸中清潤的光影,細細碎碎,很柔和。

也不知是醒了,還是做夢,小姑娘還閉著眼,夢囈著嚷嚷:「青青抱。」

這小無賴!

一旁的鳴谷搖頭直笑,看著自家妖尊大人脫下披風,小心翼翼地裹住小無賴,把她抱起來,走出了藏書院,鳴谷趕忙出去領路。

外頭,大雪紛雜,冷風瑟瑟,抖落了一樹的積雪跟落花,天上,黃昏色沉沉壓下,將聽茸境遍地白雪折射出似有若無的斑斕色彩。

桃花醒了,早便醒了,睜著一雙烏黑明亮的眼睛看著鳳青,纖細的兩條細胳膊掛在他脖子上,正笑得眼里揉花。

鳳青開口,唇色淺薄,語風略微帶了雪的涼意:「桃花。」

「嗯。」

她乖巧地窩著,像只聽話的貓。

鳳青靜了片刻,道:「莫要再吃木瓜了。」

怎地突然提到木瓜。

「嗯?」桃花懵懵然。

鳳青又是靜默了少頃,他將她放下,抵著她足尖站著,隔得近,氣息微熱,娓娓念道:「美人骨,在骨不在皮,世人大多眼孔淺笑,只見皮相,未見骨相。」

美人骨,聞所未聞。

桃花似懂非懂,眼睛大而有神。

她只覺得鳳青嗓音纏纏繞繞,好聽地能蠱惑人,叫她有點兒心神不寧。

鳳青喊:「桃花。」

她心尖兒倏地顫了一下:「嗯?」

「你不用俯而就之,不必曲意逢迎,也無需悅已者容,」鳳青道,字字低低好聽,「我能看到,你的美人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