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會哄人,從來沒有這么手足無措過,笨著手輕輕拍她的背,木訥又機械地哄她別哭,來來回回也就那一句。
她坐在地上泣不成聲。
到底是十幾歲的孩子,太疼了,就一潰千里,徹底崩潰了。
榮樹手忙腳亂地給她擦眼淚,神色慌得不像他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聲音,抖得不像話:「別哭了,我會想辦法,我會給他止疼。」他喉頭發緊,啞著聲音說,「不哭了好不好?」
她一哭,他就難受,跟刀割似的。
沒用,怎么哄都沒用,擠壓了一整天的情緒,擊潰了桃花所有理智,她大聲地哭,撕心裂肺,聲嘶力竭。
榮樹一邊給她擦淚,一邊拍背:「你別哭了,老鳳凰醒來會聽到的。」
「……」
哭聲戛然而止。
蜷在地上的小姑娘打了個嗝,生生忍住了哭,咬著牙,死死不松口,一點聲音都不發出來,唯獨眼睛里淚,滾了他一手。
榮樹心口一緊,鈍鈍的疼。
她哭,他難受。
現在不哭了,他也難受。
洞里那只鳳凰,洞外這個姑娘,真是他的劫,一個都不讓他好過。
整整兩天,桃花不吃不喝,守在寒冰洞里。三日冬盛已過,聽茸境卻突然飄起了鵝毛大雪。
鳳青是夜里醒來的,睜開眼便看見桃花趴在石榻旁,睡得不安穩,眉頭緊緊皺著,洞里陰寒,她穿著厚厚的衣裙,抓著他的那只小手還是冰涼冰涼的,帶著冷感的蒼白,皮膚細膩白皙得能看到細微的血管。
鳳青低低地喚她。
「桃花。」
「桃花。」
她驚醒,立馬站起來,睜大了眼,只是恍惚了一下,惶惶不安地看向鳳青:「青青,你還痛不痛?怎么起來了?」
鳳青吃力地起身,坐直身體,牽著她的手,把她帶到身旁:「已經沒事了。」
她還是擔心,反復確認:「真的好了嗎?」
鳳青點頭:「嗯。」
桃花細細打量他的眉眼與臉色,回了血色,不似昨日那般慘白無神,又看了看他手上身上的傷口,大部分都結痂了,沒有再流血。
她還是不放心,眉頭皺得死緊:「手呢,能動了嗎?有力氣嗎?」
鳳青點頭,動了動手。
桃花這才長長舒了一口氣,肩膀一耷,整個人都蔫兒了,張嘴喘著氣:「青青,你扶我一下,我腿軟,沒力氣,動不了了。」
鳳青扶住她。
她整個身子都放松下去,緊綳的神經驟然松開,像被抽了魂兒,一點力氣都沒有,癱軟地趴在鳳青胸口。
她抬頭,眨了眨眼,然後就嚎啕大哭。
忍了三天,直到現在,她才敢在他面前哭,告訴他,她有多怕。
「都是我不好……」
她哭得渾渾噩噩的,沒有聽進去鳳青說了什么話,只隱隱約約記得鳳青抱著他時,有滾燙的液體淌進了她脖頸里。
她從來沒見過,鳳青他哭了。
這一次是真把桃花嚇到了,心疼壞了她,見過了鳳青那般死去活來的樣子後,她越發沒有安全感,也越發黏著鳳青,時時刻刻都守著他,寸步不離,一秒不看到他她就慌神。
鳳青上哪,她都跟著。
比如……沐浴。
「青青。」
小姑娘的聲音從十米外傳來,有些急切。
鳳青應:「我在。」
水聲叮咚,湯泉水潺潺流動,籠了一層厚厚的水霧,白茫茫的,模模糊糊看不大真切。
桃花揉了揉眼睛,也瞧不清她家青青的身影,不由得有些急了。
她又喊:「青青。」
鳳青好耐心地應答:「我在。」
「青青。」
「在。」
「青青。」
鳳青頓了一下,有些無奈,微微提了音調:「我不走。」
她咕噥著:「我不放心,你讓我過去好不好?」怯生生地又補了一句,「我不會亂看的。」
一會兒看不到他,她便惴惴不安。
鳳青微微停頓:「……好。」
然後,他便聽見踢踢踏踏的聲音,朦朧水霧外便多了個小身影,提起裙擺直接蹲在了湯泉旁,目不轉睛地看著。
方才誰說了不會亂看的。
鳳青失笑。
「青青。」
「嗯。」
她聲音悶悶的,郁郁寡歡:「好多傷疤。」
隔著朦朧水霧,鳳青凝著她的眉眼:「過兩天便能自愈的。」
他身子太虛,自愈便也慢了許多,這冬盛夜留下的傷口,還剩了許多縱橫的傷疤,已經不痛不癢,也無傷大雅,只是小姑娘心疼得潮了眼睛,挪著步子移過去。
她伸手,涼涼的掌心覆在了鳳青胸口,打著圈動了動,說:「我給你揉揉。」
距離拉進,鳳青便能清晰地看清她水洗了似的瞳孔,正落在水面下面,他耳根微燙,往水下沉了沉。
「桃花。」語調微亂,他氣息不太穩。
桃花心不在焉:「嗯?」一邊胡亂揉,一邊胡亂瞟。
鳳青無奈:「背過身去。」不知是不是湯泉水太燙,他有些發熱,喉嚨干澀,卻盡力耐著性子說,「我沒有穿衣裳,你背過身去。」
湯泉水是從雪山巔上引下來的水流,幾乎清澈見底,加了葯材,有療傷功效,故此,水面之下,鳳青並不著任何衣物。
小姑娘還是眼睛都不眨一下,兩只瞳孔亮晶晶的,她說:「我又不是沒瞧過。」
鳳青無言以對了。
「你不給我看?」她抬起眼,有點受傷。
「給。」
鳳青脫口而出,說完,脖頸燙紅了一片,好像水溫更高了。
桃花笑眯眯的:「那我和你一起泡。」
鳳青:「……」
於是乎,好好的水療,有點變了樣了。
罷了,她受了驚嚇,要小心哄著慣著,鳳青如是想著,然後,當夜,桃花就鑽了他的被窩。
她抱著他,也不肯睡覺,一直親一直親,在他懷里翻來覆去十分不安分。
鳳青被她鬧得有些心猿意馬,摟緊不讓她動,哄她:「乖,睡了。」
「不睡。」她把腦袋從被子里鑽出來,「我要多看看你。」
她還是不安,特別黏他。
那十二根妖骨的事,她絕口不提了,只是惶惶不可終日,自責、恐慌、心疼……各種情緒都堵在心口,她找不到發泄口,便只有變本加厲地黏著他,如此,忐忑不定的心才能安定些。
鳳青拂了拂她的臉,親了親她顫動不停的眼皮:「我沒事了。」
「我有事。」她癟了癟嘴,「我的心還是很疼,看見你就疼。」
看見他,就心疼。
不看見,又心慌。
她趕緊又補充了一句:「不看見更疼。」
鳳青將手落在她臉上,輕輕摩挲:「桃花。」
「嗯?」
他什么都不說,啄了啄她的唇角,重重吻下去。他知道,她心驚膽戰,就像他,如履薄冰。
鳳青卧床了兩日,身子已無大礙,桃花還是不放心,成日成日地陪他,形影不離,對此,鳳青樂見其成。
冬盛後的第五天,花滿與梅花酥來了聽茸境,桃花很是開心,歡歡喜喜地去迎接兩位新人的到來。
「酥酥,滿滿。」桃花又驚又喜地把人領到梅園里,當然不能帶進聽茸小築,青青身子虛,有毛絨的都不讓進,她問花滿,「新婚燕爾你們怎么來了?」
小兔子貌似心火有點旺,擺了個臭臉。
「新婚燕爾?」他氣急敗壞有點炸毛了,「哼,你也不看你那個變態哥哥有多變態。」
還以為是欲求不滿呢。
桃花詫異不解了:「我哥哥怎么了?」
花滿大吐苦水,一臉的不爽:「他養的那條鯉魚丟了,怎么找都找不到,整個大陽宮和妖都城就差被他掘地三尺了,整個北贏都被搞得妖心惶惶,他還不夠,把整個赤練營都派出去找一條魚,北贏各個水域都被攪了個天翻地覆,你看看我的手,整整在湖里打撈了三天的魚,你看看都裂開了,哪里像新婚燕爾該有的手!」
他伸出手,幾乎快要糊桃花臉上去。
桃花瞧了兩眼,那兔子的爪子確實有點被水泡發了,還生了兩個不太明顯的小凍瘡,她問:「那打撈到了嗎?」
那條鯉魚失蹤,她是第二日才得到大陽宮的消息,只知道個大概,不知道事態已經嚴重到了連花滿的新婚燕爾都被敗了興的地步。
那條魚,居然能掀起波濤駭浪,不簡單吶。
花滿怨言一籮筐,怒氣沖沖:「那條魚不是死了,估計就是被人藏起來了,找了這么多天,影子都沒撈到。」
看來是早有預謀。
誰啊?膽子這么肥,居然敢跟她哥哥搶魚。
桃花問:「那我哥哥呢?」
她哥哥那么喜歡那條魚,都舍不得宰了煮剁椒魚頭,定是頂頂疼愛,這下不見了,可不要急瘋了!
「已經瘋了!」花滿怨氣沖天,氣哼哼地說,「那晚所有鎮守龍澤殿的護衛與妖侍全部被楚貓妖扔進了誅妖台,楚貓妖天天盯著那個空魚缸,真個人都陰陰沉沉的,動不動就拖這個斬那個,尤其是每次看到我,都有種想弄死我的感覺,搞得好像是我偷了他的魚似的。」
他不就成了個親,又不是他讓偷魚賊守著那晚去的,魚沒了,怪他咯?
再說,要不是那晚鳳青出了岔子,大陽宮大半的護衛都去受昭明殿了,偷魚賊也不會那么容易得手啊,怎么不去怪老鳳凰!
桃花聞言後,沉思了,那小鯉魚,比她想的還要得他哥哥的聖寵。
「公主,您若有閑暇,回大陽宮一趟吧,小尊上狀態的確,」梅花酥想了想,盡量委婉,道,「的確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