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1 / 2)

雲鬢鳳釵 清歌一片 1385 字 2020-07-14

「姑娘,姑爺再幾日就要回了,到時必定會有消息。你也別去尋大太太了,我這就吩咐我家旺生出去抱個筒子爐進來,就搭這院落里專門給姑娘熬葯,也省去那里擠來擠去,多了許多閑氣。」

春鳶緊咬唇,一臉不甘,半日卻也不過只道出個好。方媽媽轉身匆匆離去。

院子里幾個人說話聲雖輕,只這般靜謐午後,連走廊上懸掛那只黑頭鷯哥扇動翅膀聲音都清晰可聞,自然斷斷續續落入了還未睡去明瑜耳中。

她略微掙扎了下,卻覺連翻個身也難,身上力氣仿佛那繭絲,一縷縷地被抽剝了個,如今已是不留半分了。

上有老蒼天,下有榮蔭堂,三年不下雨,陳糧過萬石,說就是大昭國江南阮家。

阮家五代營商,據說第一代阮厚德,本是個家中不過數畝薄田農人,偶然進山刨得前朝匪首被剿逃離之時匆忙埋藏山中銀稞,偷偷搬運了一個多月,這才開始發家致富,到了第四代,明瑜祖父掌管家業之時,家產是大增,商鋪開遍南北各地。

明瑜記得清楚,她小時候深印象,就是每年春三月,各地商鋪掌櫃和經紀人齊齊到了江州來報賬。東廂里燃了上好銀炭,暖氣團團襲人,祖父仆從服侍下斜靠東廂卧榻上看賬冊,父親一邊立著協從,賬房登記造冊,按照花名冊依次叫點,一人進一人出,往往要小半個月才完成。而這小半個月中,家中就熱鬧非凡,她屋子里也會堆滿各地搜羅而來珍巧玩意,如同過年般活。

阮家世代營商有道,從曾祖開始,當家人喜驕奢擺闊風氣卻一直沿襲了下來。祖宅榮蔭堂幾經擴建,池館園林,幽深曲折,要進入中堂就要過五六道門,里面布置奢華極致。儀門口八座獅子不是石雕,而是曾祖照了風水先生授意用銀坨鑄成,說能定住風水,保阮家世代福澤綿延,到明瑜父親阮洪天時,銀獅積塵晦暗,上面密布苔蘚,不知道人也就以為是石頭了。

從明瑜十一歲起到她十六歲出嫁幾年間,正德皇帝數次駕游江南江州,都是入住榮蔭堂意園中。為了討好正德,演一出京中流行折子戲,父親特意重金得了京中富盛名戲班,大辦行頭器具,花了十萬錢才排練好。等皇帝駕臨之時大開宴席,一番招待下來,又費了十萬,等恭送走皇帝,掃出香灰燭淚要用石計,一時天下富豪之名,遠播京畿。正德厚賞阮家,賜諸多服物,叫江南之人欣羨不已。父親也把皇帝所賜之物當寶一般地供中堂,欣喜不已,卻哪里知道,象齒焚身,樹大招風,因為富可敵國卻又不知收斂,這才招致了後來禍端。

兩年之前,正德皇帝薨,風雲突變,繼位竟不是太子,而是原本一直不被人注目三皇子。當時正逢邊境戰禍,數省旱災,國庫捉襟見肘,皇打算從貪官身上刮油水,一心腹大臣知曉了他心思,怕殃及自己,就把阮家推到了皇面前。也該是阮家氣數已,從前正德帝數次攜帶皇子駕巡江南時,照應了皇帝和太子,對這三皇子雖也敬,卻沒如照拂太子那般地殷勤,或許當時心中就落下了病根。知道阮家是塊大肥肉,如今自然被說動。只是阮家世代行善積德,開粥鋪育嬰堂,這次旱災就捐出萬兩白銀,民望極好,一時無處下手,便納了計策,以阮家行善為由,破格賞了阮洪生一個太守官職。

阮家行商,照了高曾祖阮厚德祖訓,子孫不得入仕為官。百年下來,享人間繁華,唯獨沒嘗過做官滋味,平日有時甚至要看官員臉色。阮洪天一番猶豫,一些族人和江州一個皇族誘導之下,終於接受官職,舉家慶賀。過了一年,為邊境戰事又捐了大筆巨款充軍餉,被提升為江南道台。

江南河工鹽務從來都是個虧空無底洞,官商勾結,阮洪天明知其中利害,卻抵不過升官誘惑,欣然上任,半年不到,御史彈劾阮洪天貪財昏愚,對人妄言與天子相交密切,穿戴御賜之物誇耀與人,又扯出他任上貪贓等等罪名。皇大怒,親筆朱批將他革職查辦收入獄中,於是呼啦啦大廈一夜傾倒。

明瑜有些痛苦地蒙住了自己眼。

半年前,她父親被斬首,母親自縊於中堂,才十歲不到幼弟被發配邊疆,家中女眷仆從一概被沒入官府為奴。世人傳榮蔭堂建築夾層中藏有銀塊,地下是深挖銀窖,於是被毀後還掘地三尺。經營了五世江南阮家,就這樣徹底傾覆了。

這些消息,都是她後來零零碎碎從各房人口中聽來。靖勇侯府天子腳下,與江南千山萬水。她一個徹底失了倚靠,又不得丈夫歡心弱女子,就算嫁過來時十里紅妝,這深似海侯門之中,現又有什么用處?

眼睛被硌得生疼,她吃力地抬起手,見枯瘦如柴,指甲蒙了層仿佛將死灰敗之氣。

明瑜再次睜開了眼,一陣茫然。

她後記憶就停留耳邊春鳶那撕心裂肺哭聲,而她覺得前所未有放松,另一個自己好像飄離了身體,正一片虛無縹緲中升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