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回(1 / 2)

金庸鹿鼎記 金庸 19279 字 2020-12-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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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先生樂事行如櫛小子浮蹤寄若萍

沿途官員迎送,賄賂從豐。韋小寶自然來者不拒,迤邐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會們說起,說道我們敗壞清廷的吏治,賄賂收得越多,百姓越是抱怨,各地官員名聲不好,將來起兵造反,越易。徐天川等深以為然。

不一日來到揚州。兩江總督麻勒吉、江寧巡撫馬佑以下,布政使、按察使、學政、淮揚道、糧道、河工道、揚州府知府、江都縣知縣以及各級武官,早已得訊,迎出數里之外。

欽差行轅設在淮揚道道台衙門,韋小寶覺得太過拘束,只住得一晚,便對道台說要另搬地方。他想行轅所在,最妙不過便是在舊居麗春院中,欽賜衣錦榮歸,自是以回去故居最為風光。但欽差大臣將行轅設於妓院,畢竟說不過去,尋思當日在揚州之時,所懷抱的雄心大志,除了開幾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將禪智寺前芍葯圃中的芍葯花盡數連根拔起。

揚州芍葯,擅名天下,禪智寺前的芍葯圃尤其宏偉,名種千百,花大如碗。韋小寶在十歲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頑童前去游玩,見芍葯花開得美麗,折了兩朵拿在手中玩耍,給廟中和尚見到了,奪下花朵,還打了他兩個耳括子。韋小寶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鬧起來,給那胖大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幾腳。眾頑童一哄而前,亂拔芍葯。那和尚叫嚷起來,寺里涌出一群和尚與火工,手執棍棒,將眾頑童趕開。韋小寶因是禍首,身上著實吃了不少棍棒,頭上腫起了一個大塊,回到麗春院,又給罰一餐沒飯吃。雖然他終於到廚房中偷吃了一個飽,但對禪智寺采花受辱這一役卻引為奇恥。次日來到寺前,隔得遠遠的破口大罵,從如來佛的媽媽直罵到和尚的,宣稱:終有一日,老子要拔光這廟前的芍葯,把你這座臭廟踏為平地,掘成糞坑,直罵到廟中和尚追將出來、他拔足飛奔為止。

過得數年,這件事早就忘了,這日回到揚州,要覓地作為行轅,這才想起禪智寺來,當下跟淮揚道道台說了,有心去作踐一番。那道台尋思:禪智寺是佛門勝地,千年古剎。欽差住了進去,只怕攪得一塌胡塗。說道:回大人:那禪智寺風景當真極佳,大人高見,卑職欽佩之至。不過在廟里動用葷酒,恐怕不甚方便。韋小寶道:有什么不便把廟里的菩薩搬了出去,也就是了。那道台聽說要搬菩薩,更嚇了一跳,心想這可要闖出禍來,揚州城里眾百姓如動了公憤,那可難以處理。當下陪笑請了個安,低聲道:回大人:揚州煙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勞苦功高,來到敝處,卑職自當盡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於彈琴唱曲的美貌妞兒,供大人賞鑒。和尚廟里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風景得很。

韋小寶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說,那行轅設在何處才是那道台道:揚州鹽商有個姓何的,他家的何園,稱為揚州名園第一。他有心巴結欽差大人,早就預備得妥妥貼貼,盼望大人光臨。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棄,不妨移駕過去瞧瞧。

這姓何的鹽商家財豪富,韋小寶幼時常在他家高牆外走過,聽到牆里傳出絲竹之聲,十分羨慕,只是從無機緣進去望上一眼,當下便道:好啊,這就去住上幾天,倘若住得不適意,咱們再搬便是。揚州鹽商多,咱們挨班兒住過去,吃過去,也吃不窮了他們。

那何園棟宇連雲,泉石幽曲,亭舍雅致,建構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黃金白銀。韋小寶大為稱意,吩咐親兵隨從都住入園中。張勇等四將率領官兵,分駐附近官舍民房。

其時揚州繁華,甲於天下。唐時便已有十里珠簾,二十四橋風月之說。到得清初,淮鹽集散於斯,更是興旺。據史籍所載,明末揚州府屬共三十七萬五千余丁十六歲以上的男子,明清之際,揚州慘遭清兵屠戮,順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萬七千九百余丁,不但元氣已完全恢復,且更勝於昔日。

次日清晨,揚州城中大小官員排班到欽差行轅來參見。韋小寶接見後,宣讀聖旨。他不識康熙上諭上的字,早叫師爺教了念熟,這時一個字一個字背將出來,總算記心甚好,倒也沒有背錯,匆忙中將上諭倒拿了,旁人也沒發覺。

眾官員聽得皇帝下旨豁免揚州府所屬各縣三年錢糧,還要撫恤開國時兵災災戶的孤寡,興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無不大呼萬歲,叩謝皇恩浩盪。

韋小寶宣旨已畢,說道:眾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江蘇一省出產殷富,可是近年來吏治松馳,兵備也不整飭,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頓。皇上對揚州百姓這么愛惜,咱們居官的,該當盡心竭力,報答聖恩才是。文武百官齊聲稱是,不由得都暗暗發愁。其實這幾句話是索額圖教他的。韋小寶知道想賄賂收得多,第一是要對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對方有所忌,因此對江蘇文武官員恐嚇一番,勢不可免,只不過這番話要說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又要文謅謅的官腔十足,卻非請教索額圖不可了。

官樣文章做過,自有當地官員去擇地興建忠烈祠,編造應恤災戶名冊,差人前赴四鄉,宣諭皇上豁免錢糧的德音。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妥,這段時候,便是讓他在揚州這銷金窩里享福了。此後數日之中,總督、巡撫設宴,布政司、按察司設宴、諸道設宴,自是陳列方丈,羅列珍饈,極盡豪奢,不在話下。

每日里韋小寶都想去麗春院探望母親,只是酬酢無虛,始終不得其便。欽差大人的母親在揚州做妓女,這件事可萬萬揭穿不得。丟臉出丑事小,失了朝廷體統事大,何況韋小寶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親赴京享福,任由她淪落風塵,實是大大的不孝,給御史參上一本,連皇帝也難以回護。心想只好等定了下來,悄俏換了打扮,去麗春院瞧瞧,然後命親兵把母親送回安居,務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見風色不對,立刻快馬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兒越做越大,越做越開心,這時竟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這官兒長做下去了。

過得數日,這一日是揚州府知府吳之榮設宴,為欽差洗塵。吳之榮從道台那里聽到,欽差曾有以禪智寺為行轅之意,心想禪智寺的精華,不過是寺前一個芍葯圃,欽差大人屬意該寺,必是喜歡賞花。他善於逢迎,早於數日之前,便在芍葯圃畔搭了一個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樹搭成,樹上枝葉一仍如舊,棚內桌椅皆用天然樹石,棚內種滿花木青草,再以竹節引水,流轉棚周,淙淙有聲,端的是極見巧思,飲宴其間,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貴人家雕梁玉砌的華堂,又是別有一般風味。

那知韋小寶是個庸俗不堪之人,周身沒半根雅骨,來到花棚,第一句便問:怎么有個涼棚啊,是了,定是廟里和尚搭來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這里施飯給餓鬼吃。

吳之榮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臉色十分尷尬,還道欽差大人有意諷刺,只得陪笑道:卑職見識淺陋,這里布置不當大人的意,實在該死。

韋小寶見眾賓客早就肅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兩江總督與韋小寶應酬了幾日,已回江寧治所。江蘇省巡撫、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蘇州,這時都留在揚州,陪伴欽差大臣。其余賓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頂戴的鹽商。

揚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單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細點,便有數十種之多,韋小寶雖是本地土生,卻也不能盡識。

喝了一會茶,日影漸漸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數千株芍葯之上,璀燦華美,真如織錦一般。韋小寶卻越看越生氣,想起當年被寺中僧人毆辱之恨,登時便想將所有芍葯盡數拔起來燒了,只是須得想個藉口,才好下手。正尋思間,巡撫馬佑笑道:韋大人,聽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揚一帶住過的。淮揚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產好花。眾官只知欽差是正黃旗滿洲人,那巡撫這幾日聽他說話,頗有揚州鄉音,於是乘機捧他一捧。

韋小寶正在想著禪智寺的僧人可惡,脫口而出:揚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撫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顏是個乖覺而有學識之人,接口道:韋大人所見甚是。揚州的和尚勢利,奉承官府,欺辱窮人,那是自古已然。韋小寶大喜,笑道:是啊,慕大人是人,知道書上寫得有的。慕天顏道:唐朝王播碧紗籠的故事,不就是出在揚州的嗎韋小寶最愛聽故事,忙道:什么黃布比沙龍的故事

慕天顏道:這故事就出在揚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間,那石塔寺叫做木蘭院,詩人王播年輕時家中貧窮韋小寶心想:原來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塊黃布。聽他續道:在木蘭院寄居。廟里和尚吃飯時撞鍾為號,王播聽到鍾聲,也就去飯堂吃飯。和尚們討厭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飯,吃完了飯再撞鍾。王播聽到鍾聲,走進飯堂,只見僧眾早已散去,飯菜已吃得干干凈凈

韋小寶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媽的和尚可惡。慕天顏道:是啊,吃一餐飯,費得幾何當時王播心中慚愧,在壁上題詩道: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者門加者黎飯後鍾。

韋小寶問道:者黎是什么家伙眾官和他相處多日,知道這位欽差大人不是讀書人,旗人的功名富貴多不從讀書而來,也不以為奇。慕天顏道:者黎就是和尚了。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就是賊禿。後來怎樣

慕天顏道:後來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鎮守揚州,他又到木蘭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對他大為奉承。他去瞧瞧當年牆上所題的詩還在不在,只見牆上黏了一塊名貴的碧紗,將他題的兩句詩籠了起來,以免損壞。王播很是感慨,在後面又續了兩句詩道:三十年前塵土面,如今始得碧紗籠。韋小寶道:他定是把那些賊禿捉來大打板子了慕天顏道:王播是風雅之士,想來題兩句詩稍示譏諷,也就算了。韋小寶心想:倘若是我,哪有這么容易罷手的不過要我題詩,可也沒有這本事。老子只會拉屎,不會題詩。

說了一會故事,撤茶斟酒。韋小寶四下張望,隔座見王進寶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動,說道:王將軍,你曾說戰馬吃了芍葯,那就特別雄壯,是不是一面說,一面向他大做眼色。王進寶不明其意,說道:這個韋小寶道:皇上選用名種好馬,什么蒙古馬、西域馬、川馬、滇馬,皇上都吩咐咱們要小心飼養,是不是康熙著意於蓄馬,王進寶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說得是。韋小寶道:你熟知馬性,在北京之時,你說如給戰馬吃了芍葯,奔跑起來便快上一倍。皇上這般愛馬,咱們做奴才的,自該上仰聖意。如把這里的芍葯花掘起來送去京師,交給兵部車駕司喂馬,皇上得知,必定龍顏大悅。

眾人一聽,個個神色十分古怪。芍葯花能壯馬,倒是第一次聽見,瞧王進寶唯唯否否的模樣,顯是不以為然,只是不敢公然駁回而已。但韋小寶開口皇上,閉口皇上,抬出皇帝這頂大帽子來,又有誰敢稍示異議眼見這千余株名種芍葯要盡毀於他手,揚州從此少了一個名勝,卻不知這位韋大人何以如此痛恨這些芍葯人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知府吳之榮道:韋大人學識淵博,真是教人佩服。這芍葯根叫做赤芍,本草綱目中是有的,說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葯的名稱中有個葯字,可見古人就知它是良葯。馬匹吃了芍葯,血脈暢通,自然奔馳如飛。大人回京之時,卑職派人將這里的芍葯花都掘了,請大人帶回京城。眾官一聽,心中都暗罵吳之榮卑鄙無恥,為了迎逢上官,竟要毀去揚州的美景。韋小寶拍手笑道:吳大人辦事干練,好得很,好得很。吳之榮大感榮幸,忙下坐請安,說道:謝大人誇獎。

布政司慕天顏走出花棚,來到芍葯叢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葯花,回入座中,雙手呈給韋小寶,笑道:請大人將這朵花插在帽上,卑職有個故事說給大人聽。

韋小寶一聽又有故事,便接過花來,只見那朵芍葯瓣作深紅,每一瓣花瓣攔腰有一條黃線,甚是嬌艷,便插在帽上。

慕天顏道:恭喜大人。這芍葯有個名稱,叫作金帶圍,乃是十分罕有的名種。古書上記載得有,見到這金帶圍的,日後會做宰相。

韋小寶笑道:哪有這么准慕天顏道:這故事出於北宋年間。那時韓魏公韓琦鎮守揚州,就在這禪智寺前的芍葯圃中,忽有一株芍葯開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紅,腰有金線,便是這金帶圍了。這種芍葯從所未有,極是珍異。下屬稟報上去,韓魏公駕臨觀賞,十分喜歡,見花有四朵,便想再請三位客人,一同賞花。韋小寶從帽上將花取下再看,果覺紅黃相映,分外燦爛。那一條金色橫紋,更是百花所無。

慕天顏道:那時在揚州有兩位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學見識之人。韓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只三個,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請一個人罷,名望卻又配不上。正在躊躇,忽有一人來拜,卻是陳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韓魏公大喜,次日在這芍葯圃前大宴,將四朵金帶圍摘了下來,每人頭上簪了一朵。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這四人後來都做了宰相。

韋小寶笑道:這倒有趣。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讀書人,會做詩做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慕天顏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間,講究讀書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馬上得天下,皇上最看重的,卻是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韋小寶聽到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這九字評語,不由得大為歡喜,連連點頭。

慕天顏道:韓魏公封為魏國公,那不用說了。王安石封荊國公,王珪封歧國公,陳升之封秀國公。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而且都封國公,個個既富貴,又壽考。韋大人少年早達,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級,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親王,那也是指日間的事。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但願如慕大人金口,這里每一位也都升官發財。眾官一齊站起,端起酒杯,說道:恭祝韋大人加官晉爵,公侯萬代。

韋小寶站起身來,和眾官干了一杯,心想:這官兒既有學問,又有口才,會說故事,討人歡喜。要是叫他到北京辦事,時時聽他說說故事,不強似說書先生嗎這人天生是馬屁大王,取個名兒叫慕天顏,擺明了想朝見皇上。

慕天顏又道:韓魏公後來帶兵,鎮守西疆。西夏人見了他怕得要死,不敢興兵犯界。西夏人當時怕了宋朝兩位大臣,一位就是韓魏公韓琦,另一位是范文正公范仲淹。當時有兩句話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將來韋大人帶兵鎮守西疆,那是軍中有一韋,西賊見之忙下跪

韋小寶大樂,說道:西賊兩字妙得很,平西王這西忽然心想:吳三桂還沒起兵造反,可不能叫他西賊。忙改口道:平西王鎮守西疆,倒也太平無事,很有功勞。吳之榮道:平西王智勇雙全,勞苦功高,爵封親王,世子做了額駙。將來韋大人大富大貴,壽比南山,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無異。韋小寶心中大罵:辣塊媽媽,你要我跟吳三桂這大漢奸一般無異。這老烏龜指日就要腦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樣

慕天顏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動向,日前見到邸報,皇上下了撤藩的旨意,便料到吳三桂要倒大霉,這時見韋小寶臉色略變,更是心中雪亮,說道:韋大人是皇上親手提拔的大臣,乃是聖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國家棟梁。平西王目前雖然官爵高,終究是不能跟韋大人比的。吳府尊這個比喻,有點不大對。韋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韋皋,曾大破吐蕃兵四十八萬,威震西陲。當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韋忠武王一同起兵。忠武王對皇帝忠心不貳,哪肯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刻將反賊的使者斬了,還發兵助朝廷打平反賊,立下大功。韋大人相貌堂堂,福氣之大,無與倫比,想必是韋忠武王傳下來的福澤。

韋小寶微笑點頭。其實他連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只因母親叫做韋春芳,就跟了娘姓。想不到姓韋的還有這樣一位大有來頭人物,這布政司硬說是自己的祖先,那是硬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聽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吳三桂要造反,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吳之榮給慕天顏這么一駁,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頂撞,說道:聽說韋大人是正黃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說:他是滿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韋皋拉得上干系慕天顏笑道:吳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聖天子在位,對天下萬民,一視同仁,滿漢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見這幾句話實在有些強辭奪理,吳之榮卻不敢再辯,心想再多說得幾句,說不定更會得罪欽差,當下連聲稱是。

慕天顏道:平西王是咱們揚州府高郵人,吳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嗎吳之榮並非揚州高郵人,本來跟吳三桂沒什么干系,但其時吳三桂權勢薰天,他趨焰附勢,頗以姓吳為榮,說道:照族譜的排行,卑職比平西王矮了一輩,該稱王爺為族叔。

慕天顏點了點頭,不再理他,向韋小寶道:韋大人,這金帶圍芍葯,雖然已不如宋時少見,如此盛開,卻也異常難得。今日恰好在韋大人到來賞花時開放,這不是巧合,定是有天意的。卑職有一點小小意見,請大人定奪。韋小寶道:請老兄指教。

慕天顏道:指教二字,如何敢當那芍葯花根,葯材行中是有的,大人要用來飼馬,想葯材鋪中制煉過的更有效力。卑職吩咐大量采購,運去京師備用。至於這里的芍葯花,念著它們對大人報喜有功,是否可暫且留下他日韋大人掛帥破賊,拜相封王,就如韓魏公、韋忠武王一般,再到這里來賞花,那時金帶圍必又盛開,迎接貴人,豈不是一樁美事據卑職想來,將來一定是戲文都有得做的。

韋小寶興高采烈,道:你說戲子扮了我唱戲慕天顏道:是啊,那自然要一個俊雅的小生來扮韋大人了,還有些白胡子、黑胡子、大花臉、白鼻子小丑,就扮我們這些官兒。眾官都哈哈大笑。韋小寶笑道:這出戲叫做什么慕天顏向巡撫馬佑道:那得請撫台大人題個戲名。他見巡撫一直不說話,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馬佑笑道:韋大人將來要封王,這出戲文就叫做韋王簪花罷眾官一齊贊賞。

韋小寶心中一樂,也就不再計較當年的舊怨了,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來的,大破西賊,弄個王爺玩玩,倒也干得過,倘若拔了這些芍葯,只怕兆頭不好。一眼望出去,見花圃中的金帶圍少說也還有幾十朵,心想:哪里便有這許多宰相了,難道你們個個都做宰相不成撫台、藩台還有些兒指望,這吳之榮賊頭狗腦,說什么也不象,將來戲文里的白鼻子小丑定是扮他。明知布政司轉彎抹角、大費心機的一番說話,意在保全這禪智寺前的數千株芍葯,做官的訣竅首在大家過得去,這叫做花花轎子人抬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揚州通城的官兒臉上都下不來。當下不再提芍葯之事,笑道:將來就算真有這一出戲,咱們也都看不著了,不如眼前先聽聽曲子罷

眾官齊聲稱是。吳之榮早有預備,吩咐下去。只聽得花棚外環珮玎璫,跟著傳來一陣香風。韋小寶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果見一個女子娉娉婷婷的走進花棚,向韋小寶行下禮去,嬌滴滴的說道:欽差大人和眾位大人萬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見這女子三十來歲年紀,打扮華麗,姿色卻是平平。笛師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來,唱的是杜牧的兩首揚州詩: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幸名。

笛韻悠揚,歌聲宛轉,甚是動聽。韋小寶瞧著這個歌妓,心中卻有些不耐煩起來。那女子唱罷,又進來一名歌妓。這女子三十四五歲年紀,舉止嫻雅,歌喉更是熟練,縱是最細微曲折之處,也唱得抑揚頓挫,變化多端。唱的是秦觀一首望海潮詞:

星分牛斗,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花發路香,鶯啼人起,朱簾十里春風。豪傑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這首詞確是唱得極盡佳妙,但韋小寶聽得十分氣悶,忍不住大聲打了個呵欠。

那望海潮一詞這時還只唱了半闋,吳之榮甚是乖覺,見欽差大人無甚興致,揮了揮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禮退下。吳之榮陪笑道:韋大人,這兩個歌妓,都是揚州最出名的,唱的是揚州繁華之事,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哪知韋小寶聽曲,第一要唱曲的年青美貌,第二要唱的是風流小調,第三要唱得浪盪風騷。當日陳圓圓以傾國傾城之貌,再加連說帶唱,一路解釋,才令他聽完一曲圓圓曲。眼前這兩個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什么東西,他打了個呵欠,已可算是客氣之極了,聽得吳之榮問起,便道:還好,還好,就是太老了一點。這種陳年宿貨,兄弟沒什么胃口。

吳之榮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的確是太陳舊了。有一首新詩,是眼下一個新進詩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寫的是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作個手勢,侍役傳出話去,又進來一名歌妓。

韋小寶說陳年宿貨,指的是歌妓,吳之榮卻以為是說詩詞太過陳舊。韋小寶對他所說的什么杜牧之、秦少游,自是不知所雲,只懂了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這句話,心想:既是新鮮得很的揚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

那歌妓走進花棚,韋小寶不看倒也罷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登時便要發作。原來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余,鬢邊已見白發,額頭大有皺紋,眼應大而偏細,嘴須小而反巨。見這歌妓手抱琵琶,韋小寶怒火更盛,心想:憑你也來學陳圓圓卻聽弦索一動,宛如玉響珠躍,鸝囀燕語,倒也好聽。只聽她唱道:

淮山浮遠翠,淮水漾深綠。倒影入樓台,滿欄花撲撲。誰知闤外,依舊有蘆屋。時見淡妝人,青裙曳長幅。

歌聲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時而如流水淙淙,時而如銀鈴丁丁,最後青裙曳長幅那一句,琵琶聲若有若無,緩緩流動,眾官無不聽得心曠神怡,有的凝神閉目,有的搖頭晃腦。琵琶聲一歇,眾官齊聲喝采。慕天顏道:詩好,曲子好,琵琶也好。當真是荊釵布裙,不掩天香國色。不論做詩唱曲,從淡雅中見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問那歌妓:你會唱十八摸罷唱一曲來聽聽。

眾官一聽,盡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臉色大變,突然間淚水涔涔而下,轉身奔出,拍的一聲,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徑自奔出。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會唱,我又不會罰你,何必嚇成這個樣子

那十八摸是極淫穢的小調,連摸女子身上十八處所在,每一摸有一樣比喻形容。眾官雖然人人都曾聽過,但在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豈不是大玷官箴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揚州久享盛名,不但善於唱詩,而且自己也會做詩,名動公卿,揚州的富商巨賈等閑要見她一面也不可得。韋小寶問這一句,於她自是極大的羞辱。

慕天顏低聲道:韋大人愛聽小曲,幾時咱們找個會唱的來,好好聽一聽。韋小寶道:連十八摸也不會唱,這老婊子也差勁得很了。幾時我請你去鳴玉坊麗春院去,那邊的婊子會唱的小調多得很。此言一出口,立覺不妥,心想:麗春院是無論如何不能請他去的。好在揚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隨便那一家都好玩。舉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眾文官聽他出語粗俗,都有些尷尬,借著喝酒,人人都裝作沒聽見。一干武將卻臉有歡容,均覺和欽差大人頗為志同道合。

便在此時,只見一名差役低著頭走出花棚,韋小寶見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動: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誰啊但後來這差役沒再進來,過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幾杯酒,韋小寶只覺跟這些文官應酬索然無味,既不做戲,又不開賭,實在無聊之極,心里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頭發邊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已夠了,告辭。向巡撫、布政司、按察司等幾位大員拱拱手,便走了出去。眾官齊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轎。

韋小寶回到行轅,吩咐親兵說要休息,不論什么客來,一概擋駕不見,入房換上了一套破爛衣衫。那是數日前要雙兒去市上買來的一套舊衣,買來後扯破數處,在地下踐踏一過,又倒上許多燈油,早已弄得污穢油膩不堪。帽子鞋襪,連結辮子的頭繩,也都換了破舊的劣貨。從炭爐里抓了一把爐灰,用水調開了,在臉上、手上亂塗一起,在鏡子里一照,果然回復了當年麗春院里當小廝的模樣。

雙兒服侍他更換衣衫,笑道:相公,戲文里欽差大臣包龍圖改扮私訪,就是這個樣子嗎韋小寶道:差不多了,不過包龍圖生來是黑炭臉,不用再搽黑灰。雙兒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獨個兒的,要是遇上了什么事,沒個幫手。韋小寶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妞兒是去不得的。說著便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雙兒的臉蛋邊伸手去摸她臉。雙兒紅著臉嘻嘻一笑,避了開去。

韋小寶將一大疊銀票塞在懷里,又拿了一包碎銀子,捉住雙兒,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從後門溜了出去。守衛後門的親兵喝問:干什么的韋小寶道:我是何家奶媽的兒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著嗎那親兵一怔,心中還沒算清這親戚關系,韋小寶早已出門。

揚州的大街小巷他無不爛熟,幾乎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不多時便來到瘦西湖畔的鳴玉坊,隱隱只聽得各處門戶中傳出簫鼓絲竹,夾著猜拳唱曲、呼幺喝六。這些聲音一入耳,當真比鈞天仙樂還好聽十倍,心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麗春院外,但見門庭依舊,跟當年離去時並無分別。他悄悄走到院側,推開邊門,溜了進去。

他躡手躡腳的走到母親房外,一張之下,見房里無人,知道母親是在陪客,心道:辣塊媽媽,不知是哪個瘟生這當兒在嫖我媽媽,做我的干爹。走進房中,見床上被褥還是從前那套,只是已破舊得多,心想:媽媽的生意不大好,我干爹不多。側過頭來,見自己那張小床還是擺在一旁,床前放著自己的一對舊鞋,床上被褥倒漿洗得干干凈凈。走過去坐在床上,見自己的一件青布長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頭微有歉意:媽是在等我回來。他媽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沒差人送錢給媽,實在記心不好。橫卧在床,等母親回來。

妓院中規矩,嫖客留宿,另有鋪陳精潔的大房。眾妓女自住的小房,卻頗為簡陋。年青貌美的紅妓住房較佳,象韋小寶之母韋春芳年紀已經不小,生意冷落,老鴇待她自然也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間薄板房。

韋小寶躺了一會,忽聽得隔房有人厲聲喝罵,正是老鴇的聲音:老娘白花花的銀子買了你來,你推三阻四,總是不肯接客,哼,買了你來當觀世音菩薩,在院子里供著好看么打,給我狠狠的打跟著鞭子著肉聲、呼痛聲、哭叫聲、喝罵聲,響成一片。

這種聲音韋小寶從小就聽慣了,知道是老鴇買來了年輕,逼迫她接客,打一頓鞭子實是稀松平常。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什么針刺指甲、鐵烙皮肉,種種酷刑都會逐一使了出來。這種聲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闋別已久,這時又再聽到,倒有些重溫舊夢之感,也不覺得那小姑娘有什么可憐。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頭撞死給你看老鴇吩咐龜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哭叫不屈。龜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說罷。老鴇道:拖這小賤貨出去。龜奴將小姑娘扶了出去,一會兒又回進房來。老鴇道:這賤貨用硬的不行,咱們用軟的,給她喝迷春酒。龜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鴇道:蠢才把迷春酒混在肉里,不就成了。龜奴道:是,是。七姐,真有你的。

韋小寶湊眼到板壁縫去張望,見老鴇打開櫃子,取出一瓶酒來,倒了一杯,遞給龜奴。只聽她說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兩個公子,身邊錢鈔著實不少。他們說在院子里借宿,等。這種年輕雛兒,不會看中春芳的,待會我去跟他們說,要他們梳籠這賤貨,運氣好的話,賺他三四百兩銀子也不希奇。龜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財進寶,我也好托你的福,還一筆賭債。老鴇罵道:路倒屍的賤胚,辛辛苦苦賺來幾兩銀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張骨牌里。這件事辦得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烏龜尾巴。

韋小寶知道迷春酒是一種葯酒,喝了之後就人事不知,各處妓院中用來迷倒不肯接客的雛妓,從前聽著只覺十分神奇,此時卻知不過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葯,可說尋常得緊,心想:今日我的干爹是兩個少年公子是什么家伙,倒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廳外,站在向來站慣了的那個圓石墩上,湊眼向內張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來,他必定站在這圓石墩窺探,此處窗縫特大,向廳內望去,一目瞭然,客人側坐,卻見不到窗外的人影。他過去已窺探了不知幾百次,從來沒碰過釘子。

只見廳內紅燭高燒,母親脂粉滿臉,穿著粉河諦衫,頭上戴了一朵紅花,正在陪笑給兩個客人斟酒。韋小寶細細瞧著母親,心想:原來媽這么老了,這門生意做不長啦,也只有這兩個瞎了眼的瘟生,才會叫她來陪酒。媽的小調唱得又不好聽,倘若是我來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媽,倒貼我一千兩銀子也不會叫她。只聽他母親笑道:兩位公子爺喝了這杯,我來唱個相思五更調給兩位下酒。

韋小寶暗暗嘆了口氣,心道:媽的小調唱來唱去只是這幾只,不是相思五更調,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長,一人扇風二人涼,總不肯多學幾只。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轉念一想,險些笑了出來:我學武功也不肯用心,原來我的懶性兒,倒是媽那里傳下來的。

忽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說道:不用了這三字一入耳,韋小寶全身登時一震,險些從石墩上滑了下來,慢慢斜眼過去,只見一只纖纖玉手擋住了酒杯,從那只纖手順著衣袖瞧上去,見到一張俏麗臉龐的側面,卻不是阿珂是誰韋小寶心中大跳,驚喜之心難以抑制:阿珂怎么到了揚州為什么到麗春院來,叫我媽陪酒她女扮男裝來到這里,不叫別人,單叫我媽,定是沖著我來了。原來她終究還有良心,記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妙極,妙之極矣你我夫妻團圓,今日洞房花燭,我將你雙手抱在懷里

突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說道:吳賢弟暫且不喝,待得那幾位蒙古朋友到來韋小寶耳中嗡的一聲,立知大事不妙,眼前天旋地轉,一時目不見物,閉目定得一定神,睜眼看去,坐在阿珂身側的那個少年公子,卻不是的二公子鄭克爽是誰

韋小寶的母親韋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給鄭克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杯里。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韋春芳笑道:啊喲,小相公臉皮嫩,看不慣這調調兒。你以後天天到這里來玩兒,只怕還嫌人家不夠風情呢。小相公,我叫個小姑娘來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韋春芳笑道:啊,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來,往阿珂懷中坐下去。

韋小寶只看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我的老婆來嫖我的媽媽。只見阿珂伸手一推,韋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韋小寶大怒,心道:小婊子,你推你婆婆,這般沒上沒下

韋春芳卻不生氣,笑嘻嘻站起身來,說道:小相公就是怕丑,你過來坐在我的懷里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對鄭克爽道:我要去了什么地方不好跟人會面,為什么定要在這里鄭克爽道:大家約好了在這里的,不見不散。我也不知原來是這等骯臟地方。喂,你給我規規矩矩的坐著。最後這句話是對韋春芳說的。

韋小寶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廣西柳江邊上,你哀求老子饒你狗命,罰下重誓,決不再跟我老婆說一句話,今日竟然一同來嫖我媽媽。嫖我媽媽,倒也罷了,你跟我老婆卻不知已說了幾千句、幾萬句話。那日沒割下你的舌頭,實是老子大大的失策。

韋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摟鄭克爽的頭頸。鄭克爽將她手臂一把推開,說道:你到外面去罷,咱兄弟倆有幾句話說。等我叫你再進來。韋春芳無奈,只得出廳。鄭克爽低聲道:珂妹,小不忍則亂大謀,要成就大事,咱們只好忍耐著點兒。阿珂道:那葛爾丹不是好人,他為什么約你到這里來會面

韋小寶聽到葛爾丹王子五字,尋思:這蒙古混蛋也來了,好極,好極,他們多半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調兵遣將,把他們一網打盡。

只聽鄭克爽道:這幾日揚州城里盤查很緊,旅店客棧中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捕快就來問個不休,倘若露了行跡,那就不妙了。這妓院中卻沒公差前來羅唣。咱們住在這里,穩妥得很。我跟你倒也罷了,葛爾丹王子一行人那副蒙古模樣,可惹眼得很。再說,你這么天仙般的相貌,倘若住了客店,通揚州的人都要來瞧你,遲早定會出事。阿珂淺淺一笑,道: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討好。鄭克爽伸臂摟住她肩頭,在她嘴角邊輕輕一吻,笑道:我怎么油嘴滑舌了要是天仙有你這么美貌,什么呂純陽、鐵拐李,也不肯下凡了,每個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轉睛的瞧著我的小寶貝兒。阿珂嗤的一笑,低下頭去。

韋小寶怒火沖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便要沖進去火並一場,隨即轉念:這小子武功比我強,阿珂又幫著他。我一沖進去,奸夫淫婦定要謀殺親夫。天下什么事都好做,就是武大郎做不得。當下強忍怒火,對他二人的親熱之態只好閉目不看。

只聽阿珂道:哥哥,到底這哥哥兩字一叫,韋小寶更是酸氣滿腹,心道:他媽的好不要臉,連哥哥也叫起來了。她下面幾句說話,就沒聽入耳中。只聽鄭克爽道:他在明里,咱們在暗里。葛爾丹手下的武士著實厲害,包在我身上,這一次非在他身上刺幾個透明窟窿不可。阿珂道:這家伙實在欺人太甚,此仇不報,我這一生總是不會快活。你知道,我本來是不肯認爹爹的,只因他答應為我報仇,派了八名武功好手陪我來一同行事,我才認了他。韋小寶心道:是誰得罪了你你要報仇,跟你老公說好了,沒什么辦不到的事,又何必認了吳三桂這大漢奸做爹爹。

鄭克爽道:要刺死他也不是什么難事,只不過各處官兵戒備嚴密,得手之後要全身而退,就不大容易。咱們總得想個萬全之策,才好下手。阿珂道:爹爹答應我派人來殺了這人,也不是全為了我。他要起兵攻打清廷,這人是個大大的阻礙。他吩咐我千萬別跟媽說,我就料到他另有私心。鄭克爽道:你跟你媽說了沒有阿珂搖搖頭,說道:沒有。這種事情越隱秘越好,說不定媽要出言阻止,我如不聽她的話,那也不好,還不如不說。韋小寶心想:她要行刺什么人這人為什么是吳三桂起兵的阻礙

只聽鄭克爽道:這幾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情形,防護著實周密,要走近他身前,就為難得很。我想來想去,這家伙是好色之徒,倘若有人扮作歌妓什么的,便可挨近他身旁了。韋小寶心道:好色之徒他說的是撫台還是藩台

阿珂道:除非是我跟師姊倆假扮,不過這種女子的下賤模樣,我扮不來。鄭克爽道:不如設法買通廚子,在他酒里放毒葯。阿珂恨恨的道:毒死了他,我這口氣不出。我要砍掉他一雙手,割掉他盡向我胡說八道的舌頭這小鬼,我我好恨

這小鬼三字一入耳,韋小寶腦中一陣暈眩,隨即恍然,心中不住說:原來是要謀殺親夫。他雖知道阿珂一心一意的向著鄭克爽,可萬萬想不到對自己竟這般切齒痛恨,心想:我又有什么對不往你了這個疑竇頃刻間便即解破,只聽鄭克爽道:珂妹,這小子是迷上你啦,對你是從來不敢得罪半分的。我知道你要殺他,其實是為了給我出氣。你這番情意,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阿珂柔聲道:他欺辱你一分,比欺辱我十分還令我痛恨。他如打我罵我,我瞧在師父面上,這口氣也還咽得下,可是他對你對你一次又一次的這般無禮,叫人一想起,恨不得立即將他千刀萬剮。鄭克爽道:珂妹,我現在就報答你好不好右臂也伸將過去,抱住了她身子。阿珂滿臉嬌羞,將頭鑽入他懷里。

韋小寶心中又酸又怒又苦,突然間頭頂一緊,辮子已給人抓住。他大吃一驚,跟著耳朵又被人扭住,待要呼叫,聽到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低喝:小王八蛋,跟我來這句小王八蛋,平生不知已給這人罵過幾千百次,當下更不思索,乖乖的跟了便走。

抓他辮子、扭他耳朵之人,手法熟練已極,那也是平生不知已抓過他、扭過他幾千百次了,正是他母親韋春芳。

兩人來到房中,韋春芳反腳踢上房門,松手放開他辮子和耳朵。韋小寶叫道:媽,我回來了韋春芳向他凝視良久,突然一把將他抱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韋小寶笑道:我不是回來見你了嗎你怎么哭了韋春芳抽抽噎噎的道:你死到哪里去了我在揚州城里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也不知許了多少願心,磕了多少頭。乖小寶,你終於回到娘身邊了。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到外面逛逛,你不用擔心。

韋春芳淚眼模糊,見兒子長得高了,人也粗壯了,心下一陣歡喜,又哭了起來,罵道:你這小王八蛋,到外面逛,也不給娘說一聲,去了這么久,這一次不狠狠給你吃一頓筍炒肉,小王八蛋也不知道老娘的厲害。

所謂筍炒肉,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韋小寶不吃已久,聽了忍不住好笑。韋春芳也笑了起來,摸出手帕,給他擦去臉上泥污;擦得幾擦,一低頭,見到自己一件緞子新衫的前襟上又是眼淚,又是鼻涕,還染上了兒子臉上的許多炭灰,不由得肉痛起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我就是這一件新衣,還是大前年過年縫的,也沒穿過幾次。小王八蛋,你一回來也不干好事,就弄臟了老娘的新衣,叫我怎么去陪客人

韋小寶見母親愛惜新衣,鬧得紅了臉,怒氣勃發,笑道:媽,你不用可惜。明兒我給你去縫一百套新衣,比這件好過十倍的。韋春芳怒道:小王八蛋就會吹牛,你有個屁本事瞧你這副德性,在外邊還能發了財回來么韋小寶道:財是沒發到,不過賭錢手氣好,贏了些銀子。

韋春芳對兒子賭錢作弊的本事倒有三分信心,攤開手掌,說道:拿來你身邊存不了錢,過不了半個時辰,又去花個干凈。韋小寶笑道:這一次我贏得太多,說什么也花不了。韋春芳提起手掌,又是一個耳光打過去。

韋小寶一低頭,讓了開去,心道:一見到我伸手就打的,北有,南有老娘。伸手入懷,正要去取銀子,外邊龜奴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

韋春芳道:來了到桌上鏡箱豎起的鏡子前一照,匆匆補了些脂粉,說道:你給我躺在這里,老娘回來要好好審你,你你可別走韋小寶見母親眼光中充滿擔憂的神色,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韋春芳罵了聲小王八蛋,臉有喜色,撣撣衣衫,走了出去。

韋小寶在床上躺下,拉過被來蓋上,只躺得片刻,韋春芳便走進房來,手里拿著一把酒壺,她見兒子躺在床上,便放了心,轉身便要走出。韋小寶知道是鄭克爽要她去添酒,突然心念一動,道:媽,你給客人添酒去嗎韋春芳道:是了,你給我乖乖躺著,媽回頭弄些好東西給你吃。韋小寶道:你添了酒來,給我喝幾口。韋春芳罵道:饞嘴鬼,小孩兒家喝什么酒拿著酒壺走了。

韋小寶忙向板壁縫中一張,見隔房仍是無人,當即一個箭步沖出房來,走進隔房,打開櫃子,取了老鴇的那瓶迷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窩里,拔開了瓶塞,心道:鄭克爽你這小雜種,要在我酒里入毒葯,老子今日給你來個先下手為強

過不多時,韋春芳提著一把裝得滿滿的酒壺,走進房來,說道:快喝兩口。韋小寶躺在床上,接過了酒壺,坐起身來,喝了一口。韋春芳瞧著兒子偷嫖客的酒喝,臉上不自禁的流露愛憐橫溢之色。韋小寶道:媽,你臉上有好大一塊煤灰。韋春芳忙到鏡子前去察看。韋小寶提起酒壺往被中便倒,跟著將迷春酒倒了大半瓶入壺。

韋春芳見臉上干干凈凈,哪里有什么煤灰了,登時省起兒子又在搗鬼,要支使開自己,以便大口偷酒喝,當即轉身,搶過了酒壺,罵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里鑽出來的,我還不知你的鬼計哼,從前不會喝酒,外面去浪盪了這些日子,什么壞事都學會了。

韋小寶道:媽,那個小相公脾氣不好,你說什么得灌他多喝幾杯。他醉了不作聲,再騙那大相公的銀子就容易了。

韋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輩子生意,這玩意兒還用你教嗎心中卻頗以兒子的主意為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過夜,老娘要陪兒子。拿了酒壺,匆匆出去。

韋小寶躺在床上,一會兒氣憤,一會兒得意,尋思:老子真是福將,這姓鄭的臭賊什么人不好嫖,偏偏來討我便宜,想做老子的干爹。今日還不嗤的一劍,再撒上些化屍粉想到在鄭克爽的傷口中撒上化屍粉後,過不多久,便化成一灘黃水,阿珂醉轉來,她的哥哥從此無影無蹤,不知去向。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到是怎么一回事,他媽的,你叫哥哥啊,多叫幾聲哪,就快沒得叫了。

他想得高興,爬起身來,又到甘露廳外向內張望,只見鄭克爽剛喝干了一杯酒,阿珂舉杯就口,淺淺喝了一口。韋小寶大喜,只見母親又給鄭克爽斟酒。鄭克爽揮手道:出去,出去,不用你侍候。韋春芳答應了一聲,放下酒壺時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我就有火腿吃了。忙回入房中。

過不多時,韋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進來,笑道:小王八蛋,你死在外面,有這好東西吃嗎笑咪咪的坐在床沿,瞧著兒子吃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還要喜歡。

韋小寶道:媽,你沒喝酒韋春芳道:我已喝了好幾杯,再喝就怕醉了,你又溜走。韋小寶心想:不把媽媽迷倒,干不了事。說道:我不走就是。媽,我好久沒陪你睡了,你今晚別去陪那兩個瘟生,在這里陪我。

韋春芳大喜,兒子對自己如此依戀,那還是他七八歲之前的事,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頭,終究想娘的好處來,不由得眉花眼笑,道:好,今晚娘陪乖小寶睡。

韋小寶道:媽,我雖在外邊,可天天想著你。來,我給你解衣服。他的馬屁功夫用之於皇帝、教主、公主、師父,無不極靈,此刻用在親娘身上,居然也立收奇效。韋春芳應酬得嫖客多了,男人的手摸上身來,便當他是木頭,但兒子的手伸過來替自己解衣扣,不由得全身酸軟,吃吃笑了起來。

韋小寶替母親解去了外衣,便去給她解褲帶。韋春芳呸的一聲,在他手上輕輕一拍,笑道:我自己解。忽然有些害羞,鑽入被中,脫下褲子,從被窩里拿出來放在被上。韋小寶摸出兩錠銀子,共有三十幾兩,塞在母親手里,道:媽,這是我給你的。韋春芳一陣喜歡,忽然流下淚來,道:我我給你收著,過得過得幾年,給你娶媳婦。

韋小寶心道:我這就娶媳婦去了。吹熄了油燈,道:媽,你快睡,我等你睡著了再睡。韋春芳笑罵:小王八蛋,花樣真多。便閉上了眼。她累了一日,又喝了好幾杯酒,見到兒子回來,更喜悅不勝,一定下來,不多時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韋小寶聽到她鼾聲,躡手囁腳的輕步走到門邊,心中一動,又回來將母親的褲子拋在帳子頂上,心道:待會你如醒轉,沒了褲子,就不能來捉我。

走到甘露廳外一張,見鄭克爽仰在椅中,阿珂伏在桌上,都已一動不動,韋小寶大喜,待了片刻,見兩人仍是不動,當即走進廳去,反手待要帶門,隨即轉念:不忙關門,倘若這小子是假醉,關上了門可逃不走啦。拔了匕首在手,走近身去,伸右手推推鄭克爽,他全不動彈,果已昏迷,又推推阿珂。她唔唔兩聲,卻不坐起。韋小寶心想:她喝酒太少,只怕不久就醒了,那可危險。將匕首插入靴中,扶了她坐直。

阿珂雙目緊閉,含含糊糊的道:哥哥,我我不能喝了。韋小寶低聲道:好妹子,再喝一杯。斟滿一杯酒,左手挖開她小嘴,將酒灌了下去。

眼見阿珂迷迷糊糊將這杯迷春酒吞入肚中,心道:老子跟你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你不肯跟老公洞房花燭,卻到麗春院來做小婊子,要老公做瘟生來梳籠你,真正犯賤。

阿珂本就秀麗無儔,這時酒醉之後,紅燭之下更加顯得千嬌百媚。韋小寶色心大動,再也不理會鄭克爽死活醉醒,將阿珂打橫抱起,走進甘露廳側的大房。

這間大房是接待豪客留宿的,一張大床足有六尺來闊,錦褥綉被,陳設華麗。韋小寶將阿珂輕輕放在床上,回出來拿了燭台,放在床頭桌上,只見阿珂臉上紅艷艷地,不由得一顆心撲通、撲通的亂跳,俯身給她脫去長袍,露出貼身穿著的淡綠褻衣。

他伸手去解她褻衣的扣子,突然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人沖了進來,正要回頭,辮子一緊,耳朵一痛,又已給韋春芳抓住了。韋小寶低聲道:媽,快放手

韋春芳罵道:小王八蛋,咱們人雖窮,院子里的規矩可壞不得。揚州九大名院,那有偷客人錢的。快出去韋小寶急道:我不是偷人錢啊。

韋春芳用力拉他辮子,拚命扯了他回到自己房中,罵道:你不偷客人錢,解人家衣服干什么這幾十兩銀子,定是做小賊偷來的。辛辛苦苦的養大你,想不到你竟會去做賊。一陣氣苦,流下淚來,拿起床頭的兩錠銀子,摔在地下。

韋小寶難以解釋,若說這客人女扮男裝,其實是自己的老婆,一則說來話長,二則母親說什么也不會相信,只道:我為什么要偷人家錢你瞧,我身邊還有許多銀子。從懷中掏出一大疊銀票,說道:媽,這些銀子我都要給你的,怕一時嚇壞了你,慢慢再給你。

韋春芳見幾百兩的銀票共有數十張之多,只嚇得睜大了眼,道:這這小賊,你你你還不是從那兩個相公身上摸來的你轉世投胎,再做十世小王八蛋,也掙不到這許多銀子,快去還了人家。咱們在院子里做生意,有本事就騙人家十萬八萬,卻是要瘟生心甘情願,雙手奉送。只要偷了人家一個子兒,二郎神決不饒你,來世還是干這營生。小寶,娘是為你好說到後來,語氣轉柔,又道:人家明日醒來,不見了這許多銀子,那有不吵起來的衙門里公差老爺來一查,捉了你去,還不打得皮開肉爛的嗎乖小寶,咱們不能要人家這許多銀子。說來說去,總是要兒子去還錢。

韋小寶心想:媽纏七夾八,這件事一時說不明白了,鬧到老鴇、烏龜知道了,大家來一亂,這件事全壞啦。心念一動,已有了主意,便道:好,好,媽,就依你的。攜了母親的手來到甘露廳,將一疊銀票都塞在鄭克爽懷里,拉出自己兩個衣袋底,拍拍身上,道:我一兩銀子也沒了,你放心罷韋春芳嘆了口氣,道:好,要這樣才好。

韋小寶回到自己房里,見母親下身穿著一條舊褲,不由得嗤的一笑。韋春芳彎起手指,在他額頭卜的一記,罵道:我起身解手,摸不到褲子,就知你不干好事去了。說著不禁笑了起來。韋小寶道:啊喲,不好,要拉屎。抱住肚子,匆匆走出。韋春芳怕他又去甘露廳,見他走向後院茅房,這才放心,心道:你再要去花廳,總逃不過老娘的眼去。

韋小寶走出邊門,飛奔回到何園。守門親兵伸手攔住,喝道:干什么韋小寶道:我是欽差大人,你不認得了嗎那親兵一驚,仔細一看,果是欽差大人,忙道:是,是大人韋小寶哪等他說完,快步回到房中,說道:好雙兒,快快,幫我變回欽差大人。一面說,一面用力扯身上長衫。

雙兒服侍他洗臉更衣,笑道:欽差大人私行察訪,查到了真相嗎韋小寶道:查到了,咱們這就去拿人。你快穿親兵衣服,再叫八名親兵隨我去。雙兒道:要不要叫徐老爺子他們韋小寶心想:鄭克爽和阿珂已經迷倒,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徐天川他們要是跟了去,又不許我殺姓鄭的那臭小子了。叫了親兵同去,是擺架子嚇我娘、嚇老鴇龜兒的。便道:不用了。

雙兒穿起親兵服色,道:咱們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親兵隊中只有她跟曾柔兩個是女扮男裝,兩個少女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已然十分親密。韋小寶心想:要抱阿珂到這里來。她一個不行,須得兩個人抬才是。欽差大人不能當著下人動手,又不能讓親兵的臭手碰到我老婆的香身說道:很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別叫王屋派那些人。

曾柔本就穿著親兵裝束,片刻便即就緒。韋小寶帶著二女和八名親兵,又到麗春院來。兩名親兵上去打門,喝道:參將大人到,快開門迎接。眾親兵得了囑咐,只說韋小寶是參將,要嚇嚇老鴇、龜兒,一名參將已綽綽有余。

打了半天,大門才呀的一聲開了,一名龜奴迎了出來,叫道:有客這兩個字叫得沒精打采。韋小寶怕他認得自己,不敢向他瞧去。一名親兵喝道:參將老爺駕到,叫老鴇好好侍候。

韋小寶來到廳上,老鴇出來迎接,對韋小寶瞧也不瞧,便道:請老爺去花廳吃茶。韋小寶心想:你不瞧我最好,免得認了我出來,也不用見我媽了,吩咐他們抬了阿珂和鄭克爽走便是。只是這老鴇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對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氣,今日卻這等冷淡,話聲也很古怪,不覺微感詫異。

他走進甘露廳,只見酒席未收,鄭克爽仍是仰坐在椅中,正待下令,只見一個衣著華麗之人走了過來,說道:韋大人,你好

韋小寶一驚,心道:你怎認得我向他瞧去,這一驚非同小可,彎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覺手上一緊,身後有人抓住了他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罷,別動粗左手抓住他後領,提起他身子,往椅中一送。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聽得雙兒一呼嬌叱,已跟那人動上了手。曾柔上前夾擊,旁邊一個錦衣公子發掌向她劈去,兩人斗了起來。

韋小寶凝目一看,這錦衣公子原來也是女扮男裝,是阿珂的師姊阿琪。跟雙兒相斗之人身材高瘦,卻是西藏喇嘛桑結,這時身穿便裝,頭上戴帽,拖了個假辮。第一個衣著華麗之人則是蒙古王子葛爾丹。韋小寶心道:我忒也胡塗,明明聽得鄭克爽說約了葛爾丹在此相會,怎不防到這一著我一見阿珂,心里就迷迷糊糊的,連老子姓什么也忘了。他媽的,我老子姓什么,本來就不知道,倒也難怪。

只聽得雙兒啊喲一聲,腰里已被桑結點了穴道,摔倒在地。這時曾柔還在和阿琪狠斗,阿琪招式雖精,苦於出手無力,幾次打中了曾柔,卻傷她不得。桑結走近身去,兩招之間就把曾柔點倒。八名親兵或被桑結點倒,或被葛爾丹打死,摔在廳外天井中。

桑結嘿嘿一笑,坐了下來,說道:韋大人,你師父呢說著伸出雙手,直伸到他面前。只見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來手指各有三節,現下只剩下兩節,極為詭異可怖,韋小寶暗暗叫苦:那日他翻閱經書,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這人居然狠得起心,將十根手指都斬了下來。今日老子落在他手中,一報還一報,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斬下一截,那倒還不打緊,怕的是把我腦袋斬下一截。

桑結見他嚇得呆了,甚是得意,說道:韋大人,當日我見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貴人,多有得罪。韋小寶道:不敢當。當日我只道你是一個尋常喇嘛,不知你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結哼了一聲。問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韋小寶道:有人在經書上下了劇毒,想害我師父,給我師父識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這部經書,我師父無可奈何,只好給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後,當機立斷,立刻就把毒手指斬去,真正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殺容易,自己斬去十根手指,古往今來,從來沒那一位大英雄干過。想當年關雲長刮骨療毒,不皺一皺眉頭,那也是旁人給他刮骨,要他自己斬手指,那就萬萬不能。你比關雲長還厲害。這不是自古以來天下第一位大英雄么

桑結明知他大拍馬屁,不過想自己對他手下留情,比之哀求饒命,相差也是無幾,不過這些言語聽在耳里,倒也舒服受用。當日自己狠心砍下十根手指,這才保得性命,雖然雙手殘廢,許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時生死懸於一線,自己竟有這般剛勇,心下也常自引以為傲。他帶同十二名師弟,前來中原劫奪四十二章經,結果十二人盡皆喪命,自己還鬧得雙手殘廢,如此倒霉之事,自然對人絕口不提,也從來無人敢問他為何會斬去十根手指,因此韋小寶這番話,還是第一次聽見。

大喇嘛陰沉沉的臉上,不自禁多了幾絲笑意,說道:韋大人,我們得知你駕臨揚州,大家便約齊了來跟你相會。你專門跟平西王搗蛋,壞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額駙想回雲南探親,也是給你阻住的,是不是韋小寶道:各位消息倒靈通,當真了得這次我出京,皇上吩咐了什么話,各位知不知道桑結道:倒要請教。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皇上說道:韋小寶,你去揚州辦事,只怕吳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兒子在朕手里,要是你有什么三長兩短,朕把吳應熊這小子一模一樣的兩短三長便了。吳三桂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頭兒,吳應熊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頭兒。吳三桂這老小子派人殺你,等於殺他自己兒子。我說:皇上,別人的兒子我都可以做,吳三桂的兒子卻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這么著,我到揚州來啦。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兩人臉色微變。桑結道:我和王子殿下這次到揚州來找你,初時心想皇帝派出來的欽差,定是什么了不起的人物,哪知道我二人遠遠望了一望,卻原來是老相識,連這位阿琪姑娘,也認得你的。韋小寶笑道:咱們是老相好了。

阿琪拿起桌上的一只筷子,在他額頭一戳,啐道:誰跟你是老相好

桑結道:我們約了台灣鄭二公子在這里相會,原是要商量怎么對你下手,想不到你竟會自己送上門來,可省了我們不少力氣。

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胡子罕帖摩盤問了三天,什么都知道了。

桑結和葛爾丹聽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問道:什么

韋小寶道:那也沒什么。皇上跟罕帖摩說的是蒙古話,嘰哩咕嚕的,我一句也不懂。後來皇上賞了他好多銀子,派他去兵部尚書明珠大人手下辦事,過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畫地圖。這些行軍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對皇上說: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冷,你要派兵去打杖,奴才跟你告個假,到揚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罷。

葛爾丹滿臉憂色,問道:你說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韋小寶搖頭道:這種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說:咱們最好只對付一個老家伙。蒙古、西藏要是幫咱們,咱們就當他們是朋友;他們要是幫老家伙,咱們沒法子,只好先發制人。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了一眼,心中略寬,都坐了下來。葛爾丹問起罕帖摩的情形,韋小寶於他形貌舉止,描繪得活龍活現,不由葛爾丹和桑結不信。

韋小寶見他二人都眉頭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清,蒙古、西藏和吳三桂勾結之事已瞞不過小皇帝,生怕康熙先下手為強;眼見雙兒和曾柔都給點了穴道,躺在地下,那八名親兵多半均已嗚乎哀哉,他這次悄悄來到麗春院,生恐給人發現自己身世秘密,因此徐天川、張勇、趙齊賢等無一得知,看來等到自己給人剁成肉醬,做成了揚州出名的獅子頭,不論紅燒也罷,清蒸也罷,甚至再加蟹粉,還是無人來救;既無計脫身,只有信口開河,聊勝於坐以待斃,說道:皇上聽說葛爾丹王子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倒也十分佩服的。

葛爾丹微笑問道:皇帝也練武功么怎知道我有武功韋小寶道:皇上自然會武的,還挺不錯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顯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風,達摩堂、羅漢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風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細細說了。那日葛爾丹在少林鎩羽而去,此刻聽韋小寶為他大吹法螺,在桑結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臉現得意之色。

韋小寶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可是王子殿下衣袖只這么一拂,晦聰方丈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虧他坐下去時,屁股底下恰好有個蒲團,才不摔壞了那幾根老骨頭其實那天葛爾丹是給晦聰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再也站不起來,韋小寶卻把話倒轉來說了,心想:晦聰師兄待我不錯,但今日做師弟的身遇血光之災,眼看就要圓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師兄勝即是敗,敗即是勝。嘴里胡言亂語,心中胡思亂想,一雙眼睛東張西望,一瞥眼間,只見阿琪似笑非笑,一雙妙目盯在葛爾丹臉上,眼光中充滿著情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