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盡數遷走,還能怎么辦?!」
議事廳內,幾方首腦團團而坐。
就座的,官軍殘余、龍驤衛、郁州州府三方不必多說,乃至於還有白蓮教的黃太湖,千佛寺殘存的和尚代表,一個叫普智的武僧。
發火的是官軍將領,其人姓賀。他本以為帶兵到這千佛寺,是個好吃好喝的好差事,卻沒想,丟光了部眾不說,自個兒還差點兒成了活屍的口糧,眼下正氣不打一處來。
而他發火的對象是郁州城衙門派來的代表,卻只是個賬房小吏。
曉得這邊有吃人的怪物,別說城里的知州,就是但凡有點牌面、有點關系的官兒都不肯以身赴險。推諉來去,最後只推了個倒霉蛋出來頂缸。好在這人是本地人,心系鄉梓,凡事都肯用力。
但到底也只是個斗食的小官兒,面對這武將的跋扈,不敢稍有反駁,只嚅囁了句:
「朝廷……」
可沒待他說完,那武將便把怪眼一瞪。
「朝廷大軍正在平叛,哪里顧得過這郁州城外幾具跳屍?」
幾具?幾具活屍能逼得你哭爹喊娘、丟盔卸甲?
這無恥無理的話倒是激起了倒霉蛋的幾分硬氣,他抬起頭來,懇切說道:
「這位大人,盡數遷走?說得輕巧。這千佛寺左近,數千戶人家,幾萬余口人,且不提遷往何處。就說這舊糧將盡,新糧未熟的時節,若是遷移,又拿什么果腹?」
這話縱使情真意切,但這年頭,哪個丘八不是屬螃蟹的?
「好膽!」
可那軍將聽了,卻只道區區小吏竟敢反駁自己,怒極反笑,竟是要抽刀子砍人。
那楊之極楊大人連忙出來打了個圓場,安撫了那丘八,又扭頭沖倒霉蛋說道:
「非是我等不顧郁州黎民死活,實在是妖魔一時難以制衡。今日它們是沒有下山,可誰敢斷定明日不會?介時,怪物擴散糜爛郁州還算是小,就怕其還有感染他人的手段。若是不遷移周邊民眾,到時候,這郁州可就不是幾千具活屍,而是幾萬具!恐怕就是朝廷遣來大軍也是無可奈何。」
最後,他「語重心長」地作下了結論。
「賀將軍這話,也是為大局考量么。」
這番大道理壓得倒霉蛋啞口無言。
可道理說得再大,幾萬人的血淚難道就小么?
他望向場中眾人,目光中即是質問也是哀求。
你官軍的職責不是保境安民么?你鎮撫司的職責不是鏟除妖邪么?你千佛寺的祖業難道就不顧么?還有白蓮教,死了左使死了教眾,便不肯復仇么?
可是。
武將暴躁蠻橫下掩著膽怯,楊大人溫和之下是漠不關心,五大三粗的武僧頭子只曉得阿彌陀佛,白蓮教的黃太湖更是冷笑連連只是看戲,而龍圖道人……
龍圖道人側開臉,避開了那道目光。
他曉得,若是集結這里所有的力量,舍得拼命,未必不能與山中的妖魔抗衡一二。可是他更是清楚,那賀將軍已經打點好了行禮,楊大人連夜上了奏章,普智昨夜偷偷托人變賣產業……就是他龍圖,盡管已經拔出了屍毒,恢復了一身法力神通,但三頭六臂的魔影卻一直盤桓在心底,讓他難以生出對抗的念頭。
羞愧萬分,無可奈何。
沒由來的,他想起了李長安。
想起這個只憑一腔意氣,便敢與白蓮教為敵;這個所有人都在往山下逃竄,他卻逆流而上,要去除魔救人的野道人。
若他在這里,會怎么做呢?
………………
李長安無能為力。
當秀才問出這句「怎么辦」,當周遭人的目光都投過來,帶著亮晶晶的期許,他很想拍著胸脯,說一句「放心」。
可此時,他腦中便回想起,破曉時那一幕:滿山偏野的活屍,從樹林、從草叢、從山石、從山道……數之不盡、殺之不絕,咬著隊伍的尾巴洶洶而來,卻在山腳處戛然而止,無聲退去,仿若漲落的潮汐。
每每回想,止不住的心神搖動。
憑什么讓他們安心?
自己這一人一劍?
還是郁州州府?朝廷大軍?鎮撫司?白蓮教?千佛寺武僧團?
這長久的沉默讓周遭人的目光漸漸暗淡,到最後,李長安只有說一句:
「各位,還是暫且去外地躲避一陣吧。」
說是躲避一陣,實際如何,聽者自然心知肚明,只是愈加沉默黯然。
道士只有勸慰。
「曉得大伙兒故土難離……」
可是,秀才卻是苦澀搖頭。
「哪里是故土難離。」
他解釋道:
「道長不曉得,這爺山左近的農人,十之八九是和尚的佃戶,這佃戶的十之八九,卻是逃難的流民。就說我這不中用的老朽,本是中原人氏,說來慚愧,祖上也曾出過幾位兩千石,算是耕讀傳家。可這亂世里,經書也擋不住刀兵。家鄉起了亂子,也只好舉族搬遷。」
「本意去蘇杭投靠親友,可這路上,刀兵、盜匪、妖魔、野獸,輪番來了幾遭,到了這郁州地界,已是家人離散,錢財散盡,再也走不動了。花了好些年的工夫,這才勉強安頓下來,盡管種的是別人的地,但好歹肚里有米,頭上有瓦。只是對不起我那妻子,本是十指不沾陽春水的大家閨秀,為了我這只會讀書的窮酸,折騰成了個粗實農婦……」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陣,猛然發現自己說多了也說偏了,道了聲歉意。
「道長你看,我那會兒遷移時,既有青壯護持也有錢糧傍身,尚且如此。如今孤身一人,家里的米缸也該見底了,還能怎么著呢?」
說著,他呵呵一笑,塌著腰踱步到牆角,長嘶了一口氣,慢吞吞坐下。
「也罷,也罷。我若是走了,等我那老妻回魂了,怕是該找不著我。」
秀才說得輕松坦然,可這屋中氣氛卻愈加沉默難堪,李長安終於耐不住,逃也似的推開了房門。
屋外。
陽光熏起鄉下獨有的清新中帶著臭味兒的空氣,讓李長安心情稍稍一震。
他扭頭長久注視著那爺山,山腳處郁郁蔥蔥,山腰里雲煙霧繞,山頂上連綿起伏的琉璃金頂映著燦漫的曦光。
青山寶剎,奈何是魔域妖巢。
他捏著劍柄,忽而開口:
「朋友,跟了我這么久,看足了熱鬧,也該現身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