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安把雞爪子撿回來,捻去雞毛,塞回嘴里。
皺著眉頭,嘎吱嚼了好一陣。
「我聽聞余杭城內有十萬戶人家,以一戶五口計算,便有五十萬口,再加上隱戶、流民、仆役、僧道,多少也有七十萬人,照你的說法,這余杭城內豈不是有三十萬只鬼?!」
黃尾抓了把毛臉:「這倒是沒人數過,不過參差不離。」
「三十萬鬼滯留陽間,與人混居,豈不會擾亂陰……」
李長安啞然。
他想到自己的白日化形以及余杭超乎尋常的崇鬼風氣——本地的陰陽秩序早就亂成一團了!
「余杭的城隍?」
「城隍?」喬老頭終於啃完了雞脖子,嘿然一笑,「老頭我在余杭城活了六十年又死了六十年,就不知道城隍老爺姓甚名誰。」
也就是說余杭城居然沒有城隍!李長安愈加詫異。三十萬只鬼沒有鬼神約束,居然沒出亂子!
「能出什么亂子?」喬老頭又撿了根雞脖,「鬼和人都一樣,只有前面有盼頭,誰會想著鬧事?」
李長安不解:「盼頭?」
「鬼還能盼啥?」
喬老頭與黃尾乃至茶棚眾鬼們都齊齊相視一笑。
「投胎唄!」
「只要湊齊了輪回銀,交給了十三家,便能在余杭地面上投胎,再世為人。」
「十三家?」
「就是余杭城十三座香火最盛、菩薩神仙最多的寺廟道觀。」
黃尾越說越亢奮,一對眼珠子在夜里綠油油發光。
「不問功德,不問罪業,紋銀百兩,即可投胎!」
猛地聽著這等咄咄怪事,李長安一時難免思緒混亂,下意思問了句:
「百兩?」
黃尾把問題推給了喬老頭。
「湊輪回銀的事兒,還得看老喬頭,他可是抬腳就能去投胎的人物。」
「盡胡說!」
喬老頭丟下雞脖子忙忙擺手。
「我那點兒走街串巷收糞的營生能掙幾個錢?每個月要給糞頭抽成,還要買鬼籍,買符籙香燭,要吃,要穿,要住,逢年過節各方面還得打點孝敬,一年到頭落不到幾個子兒在自個兒兜里。不然,我會住在這雞毛店里?」
「老小子不老實,我可聽說了。」黃尾笑眯眯伸手比劃了個數字,「你至少攢了這個數!」
喬老頭一個哆嗦,猛地撲上去捂住黃尾的手。
「老弟,你……唉!算了,說實話,老哥哥我就是想再多攢攢。」
「還攢?!」黃尾抽回手,調笑道,「你莫不是要投進哪家高門大戶?」
沒了漏財之危,喬老頭笑呵呵坐回了位置上。
「老弟說笑了,似咱們這等無跟腳的小鬼,別說高門大戶,就是尋常富庶人家,也難輪得上。」
他端起碗「黃湯」,施施然道:
「可縱是貧寒之家,也有賢愚之分。」
「若是養不活,給丟進了河里,倒也算了。但若遇到不講究的父母,似那等好吃懶做、爛賭狂嫖的,恐怕會被牽連一輩子,活著當人不如死了作鬼。」
周圍沒人附和,只有黃尾笑眯眯舉碗。
「老哥哥說得極是。」
……
接下來的時間,大伙兒就著酒菜說著家長里短。
眾鬼嘴里的,多是為鬼的艱辛。
在城里打工做活,不僅要防著人,一旦暴露身份,容易惹來法師;還要防著鬼,概因鬼物中不少持強凌弱、偷雞摸狗之輩。
到了李長安,他只好說起這段時間的往事。
眾人紛紛驚呼。
「那條大蛇死了么?」
「不曉得,反正我死了。」
「大師死了么?」
「活著,但跟死了差不多。」
大伙兒唏噓中,李長安正想詢問有何適合自己的營生。誰料,黃尾突然拍起胸脯。
「法嚴大師慈悲為懷,玄霄道長守義重諾。兩位高人都有恩於我等,我雖為小鬼,法師有難,豈能坐視?!」
話里說得越是大義凜然,越是招致大伙兒古怪的目光。
有恩?
是和尚用月牙鏟把他鏟作兩截有恩?還是道士把他封進酒壇換錢有恩?
他是臉不紅心不跳掏出幾枚銅子拍在地上。
有他起頭,眾鬼也紛紛慷慨解囊,你幾角碎銀,我幾吊銅錢,最後加起來,也有好幾兩銀子。就數黃尾給的最少。
李長安算了算,這里的錢加上自癩頭劉處「賺」來的,正好能買到便宜的人參。
道士沉默許久,長長吐氣。
「多謝。」
…………
故事有講完的時候,酒也有喝完的時候。
長夜漫漫,只剩睡覺。
夜到三更。
李長安忽然自入定中驚醒。
他警惕四顧。
草棚里,各種臭氣依舊濃郁熏人,各種鼾聲、磨牙聲、囈語聲依舊似嗩吶、鈸鑼交響。
他又將小窗推開一絲縫隙。
外頭雲翳濃重,隱隱的「嘩嘩」聲響不知是哪里送來的濤聲;遠處朦朧的燈火,是富貴人家在竟夜尋歡作樂。
李長安正懷疑自己是否神經緊綳過頭。
坊間突然犬吠大作。
籠子里的雞鴨也開始撲騰亂叫。
就連雞毛店中的鼾聲也漸漸平息。
李長安回頭。
瞧見黑漆漆的棚子里瞪起一雙雙綠幽幽的鬼眼。
「快跑!」
屋外有人大喊。
「查鬼籍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