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石是被濃烈的血腥味熏醒的。
恍惚回神。
面前是一張木桌,桌上燈燭火光如卵,照出周遭昏暗四合。
桌上綁著一只公羊,才被開膛破肚,紅色的心、黑色的肝、青色的腸子、白色的筋膜都敞開來,隨著公羊微弱的呼吸,慢慢濡動。
這是什么地方?我為何在這里?
他依稀記得,自己像往常一樣,小酢一杯,在新買的姬妾身上宣泄了殘余的精力後,便在自個兒塞滿棉絮的軟塌上沉沉睡去。
但現在又是什么情況?我被綁架呢?
雙眼漸漸適應了黑暗。
他瞧見木桌對面,同樣坐著一個男人。
那人他可謂日思夜想,每每恨不得食其肉、寢其骨。
曲定春!狗賊何其無恥!
他便要起身叱罵:曲郎如何言而無信,不是說好願賭服輸么?怎的又綁我至此,平白傷了兩家和氣?
可方要開口,卻發現口不能言;欲要起身,卻身不能動。
非但如此,全身上下,甚至連一根手指都控制不了。
好似自己仍沉在夢中,只有眼睛、耳朵與鼻子醒來而已。
槽糕。
他哪里還不明白。
中邪了!
我那滿屋子求來的符籙竟然沒用?!
他是又憤懣又慌亂。
突而。
「好餓。」
他聽見自己說。
他一點也不餓,今夜晚膳,他喝了一整杯西域葡萄酒,兩枚摻了蜂蜜的白面蒸餅以及一大碗以南洋香料小火燉軟的羊羔肉。
但這並不能阻止「自己」用手指活活挖下羊的眼球,然後連帶淚腺吞進口中。
眼球在牙齒間嚼碎帶著惡心的觸感,古怪的腥氣涌上鼻腔,騷臭的汁液咽下食道。
他想吐,耳中卻聽得自己說:
「好吃。」
緊接著,自己與對面的曲定春同時起身。
他這才瞧清,對方眼中的慌亂與面上的呆滯。
哦~他恍然,原來曲定春同樣中了邪。
然後兩人一齊埋首入公羊胸腔。
好似兩頭石槽里搶食的豬,大口吞飲著腥膻的羊血,用牙齒撕咬著堅硬的骨頭、筋道的內臟、柔韌的肌肉與綿軟的脂肪。
……
吃!
大口的吃!
貪婪的吃!
拼命的吃!
無需挑撿,無需清洗,亦無需咀嚼。
牙齒能搜尋到的一切全都吞入腹中,撐開胃囊,擠入食道,一直塞到嗓子眼。
牛石驚疑自己是否將要腹裂而死之際。
他終於聽得自己長長的嘆息。
「飽矣。」
軀殼再度屬於了自己。
他頓時控制不住,跪倒在地,碎肉與血水一齊從口鼻中嘔出。
忽然。
「牛石!」
牛石打了個激靈,顫抖著慢慢抬頭。
但見黑暗中浮出三張恐怖的面孔,他們張著嘴,舌頭已腐爛到只余舌根。
聲音幽冷仿佛蟲子爬遍周身。
「牛石,你應諾要照料我兄弟後事,卻言而無信,放任我們屍身受辱!」
「曲定春,你陰狠毒辣,不講江湖道義,竟用邪術殘害我等魂魄。」
聲音越發凄厲。
「可恨!可恨!該殺!該殺!」
「你們是我那三位侄兒?」
牛石總算是認出了向他尋仇的厲鬼身份,忙不迭跪倒,雖然扯到腹部,劇痛難當,仍強忍著求饒。
「是我牛石對不住你們呀!此事實非我意,是那曲定春用心歹毒,我也迫不得已。今日若能饒叔叔一命,來日必將靈位供奉上神堂,日日燒香祭拜,如有違背,定叫我不得好死」
黑暗中厲鬼回以凄凄冷笑。
牛石用力叩首不止:
「當年鄉里遭了災,是我牛石托人送了糧食回鄉,不知活了多少鄉親性命。能否看在這微末情分上……」
黑暗中依舊冷笑。
牛石無法,扭頭找曲定春:「曲大,曲幫主,你到也說句話!」
曲定春同樣癱倒在地,腹脹欲裂難以動彈,他抹去臉上穢物,向鬼嗤笑道:「進了咱們這一行,平日歹事沒少做,死了卻想有個好收場,做得什么白日夢?!」
說著,向黑暗里啐了一口。
「要殺要刮,嘔~悉聽尊便。」
曲定春這么硬氣一句,倒比牛石哀求百句更有用。
三鬼停下厲笑,潛回黑暗,竊竊鬼語片刻。
再浮出臉。
「你們一個確實有恩,一個說得在理。但就此放了,卻難平我兄弟心中恨意。不如你兩人在此比試一場,勝者,饒汝一命,敗者便留下,為我兄弟泄恨!」
曲定春不屑一顧,牛石只是哀求不已。
三鬼不慌不忙吐出一個盒子,打開來露出里面物件。
「你倆為這東西爭奪多日,今日便將它添作彩頭如何。」
牛石不禁停下哀求,愕然:「怎的在爾等手中?」
曲定春卻沉默一陣,忽道:「此言當真?!」
厲鬼恨聲道:「我等不是你曲定春,不講道義。」
牛石大驚失色:「曲大怎可信鬼話?」
厲鬼:「我等也不是你牛石,言而無信。」
曲定春一聲不吭,吃力爬上桌,凶狠瞪視著牛石:「怎么比?」
「當然是—」
三鬼猛然湊近桌邊,跳躍的昏黃燈光,映出三張面孔,一者戲謔,一者猙獰,一者凄苦。
「—斗狠!」
…………
桌上羊骸已被撤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個火盆。
盆中炭火正熾,幾根鐵條燒得通紅。
曲定春把一個海碗放在身前。
瞧了眼對面臉上陰晴不定的牛石,呲牙一笑。
「先前一桌羊肉,全落入我兩人肚中。三位只得嘗味,不得飽腹,豈不可惜?」
「倉促之下,也沒法再尋得一羊。然……」
砰!曲定春突而起身,把一條大腿放上桌面。
「羊肉何及此肉?!」
說罷,扯開褲子,提起一把短刀貼在大腿靠臀外側。
深吸一口氣,然後憋紫了臉。
生生割下了巴掌大的一片下來。
丟進碗里。
再拿起通紅的鐵條,摁在傷口上。
茲拉~
焦香四溢。
鐵條丟回火盆,炭火吃了血,燒得越發旺盛。
曲定春卻已然冷汗淋漓。
厲鬼在暗中發出嬉笑。
他沒有就此罷手。
「區區一片,不得果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