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事了(1 / 2)

地煞七十二變 祭酒 2598 字 2023-05-13

掀開厚重「門簾」,何五妹踏入了鬼王腹中。

佛光能阻擋毒氣,卻擋不住異味。未消化物與臟器、wū血混合的惡臭撲面而來,何五妹由是恍惚。

她一向膽小,走個夜路,都得抱著貓兒壯膽。當然不敢僅憑些許線索與推測,便來捋鬼神虎須。

那是六年前,衙門送來一個孩子,母親是暗掩門兒,得花柳病死了,父親大約是個水手,但沒人出面領認。孩子十一二歲,長得高而瘦,像是河邊的蘆葦,風一吹就倒,肚皮還老是空的,更糟糕的是,腦子也有些問題。

那年,慈yòu院的營生尤其艱難,鄰里都勸何五妹拒絕。但她還是犯了心軟的老毛病,想著大不了自己再多做些活,少吃口飯,把這孩子再拉扯大一兩歲,長成半個大人,便幫得上些忙了。

可是沒兩月,整天忙得昏天暗地、jīng疲力盡的何五妹被院里的小娃娃偷偷告知。

男孩得了重病,拉屎都只拉血水,快要死了。

仔細問了,才知道。

男孩最初只是肚子疼,但怕大人責罵,非但自個兒掩藏下來,還威脅其他孩子誰敢告密就揍誰。但當他病情迅速惡化,躺在屋里咿呀起不來,沒了揍人的能耐,小娃們「見機行事」找來了大人。這時候,他已經發了高燒,說起胡話,掀開薄被,凹出的肋骨托著碩大鼓起的肚皮,青筋浮起,活似個大西瓜。

何五妹最初以為是染了「水蠱」,用了方子,可孩子病情非但沒好轉,甚至連胡話都不說了。

盧醫官於是提議,死馬當活馬醫,破開肚子試一試。結果發現,孩子腹中全是膿血、糞液,腸子破了個洞,里頭找到一枚鐵釘。

富貴坊里窮鬼扎堆,酒鬼也不少,他們買不起下酒菜,便嘬鐵釘子下酒。孩子餓得慌,以為那玩意兒真能吃……孩子死前模樣與鬼王的便便大腹何其相似。

只不過。

鬼王是鬼神,所以活著;孩子是凡人,於是死了而已。

結局不同,但道理總是一樣的。

只消取出尖銳物,再縫好腸子破口……

何五妹打起jīng神,挑了一處最顯眼的潰口,俯身過去細看。

潰口邊沿零碎糜爛,不像被利器刺破或劃破,倒像是什么東西反復撕磨出的。

清去潰口邊沿糜爛,何五妹便在黃綠sè浮著血絲的腸液中發現了一大團黑sè細長似水草的東西。

她用刀尖小心撥弄。

那東西在腸液中慢慢翻轉,稍稍沉下,而後浮出一張半腐爛的人臉。

人臉睜開了雙眼。

濁白的眼仁與何五妹定定對視。

也許是行醫時習慣性的專注與冷靜,何五妹短時間忘卻了恐懼。

她細細查看。

其膚質灰白,呈現著糜爛的質感,多處的皮肉腐盡露出白骨,頸部以下空空如也。

只是一顆頭顱么?

是它咬破了鬼王的腸子?

何五妹繼續要探手檢查。

那頭顱似乎聞清了她身上活人氣味,頓作猙獰之sè,張口猛咬過來。

所幸,何五妹還未及探手下去,頭顱只咬住了刀尖。

吱吱~聲響刺耳。

咬死不放!

何五妹終於驚醒,她慌張後退,又被腸子絆倒,失足跌出腹腔,摔倒在地。

直到這時,她才遲遲驚叫起來。

「頭!人頭!」

同時間。

腸子外壁凸出了無數猙獰的人臉。

好似—不!不是好似。

就是鬼王腸肚中藏著無數冤魂,他們被何五妹的驚呼所驚醒,拼命掙扎著、嘶吼著想要破腸而出,卻被薄薄的腸衣所阻,牢牢鎖在腸中。

腸子為其所激,開始劇烈蠕動,以至高高拱出腹腔,好似條條交纏的蟒蛇在空中肆意扭動。

…………

「哼。」

鬼王不悅。

「忒鬧騰。」

他一把挽住亂飛的腸子,攏成一團,竟就這么生生按回腹腔。

他腹部肥大,目光夠不到腹中情狀,探手腸間摸索好一陣,終於捏住了那柄海外寶刀。

「啵」的一聲。

連刀帶人頭拔了出來!

再把人頭從刀尖取下,拿上來近看。

那人頭甫一見著鬼王,竟頓時bào怒,橫眉倒豎,眼角滲出兩行血淚,大張的嘴里似在怒罵,可惜舌頭早已腐盡,只能發出些「嗚嗚」凄厲的怒嚎。

要是讓凡人冷不丁見著此面,聽著此聲,怕不得當場嚇死。

但於鬼王,還不若清風拂面。

他甚至湊近些,細細打量。

許久,恍然。

「咦?!這不是虛元子么?」

虛元子?這名號實在陌生。

席間一片茫然之際,那老巫師不疾不徐開口:「可是百年前冒犯法王的妖道?」

經他這么一提,台上鬼神們首先想起:

「原是這雜毛老道,只剩個腦袋,一時半會兒,竟沒想起來!」

「門人弟子都死絕了,自個兒還苟活著,也不害臊。」

「呵,呵,讓道人這般活著,不比讓他死了更好?」

紛紛言語中。

此人,不,這顆人頭竟還活著?!

在鬼王腹中活了一百年?在胃液、腸液腐蝕中殘存至今?

席上賓客無不慘然,而有對錢唐故事熟悉的,已然記起「虛元子」是何許人。

百余年前,有個小道派避亂江南,他們屬於靈寶的分支,其掌教正是虛元子。

他們進入錢唐後,在窮人中施符治病、問邪驅鬼。闖出名頭後,意圖建觀立教,卻被城中寺觀所阻。

說,城中六十四家俱是當年隨天師鎮壓孽龍、救護蒼生的高僧、練師所立,所以得錢唐十萬人家供養,分受香火。你一初來乍到的無名之輩,有何功德厚顏躋身六十四寺觀呢?

虛元子為人高傲,便發下弘誓,要為錢唐眾生剪除凶戾。

他能耐大,心氣高,首先便瞄上鬼王。

也是在某年鬼王大壽,在黃霧彌漫的深夜,帶著門人子弟闖入了窟窿城。

後來……後來便如眼前所見了。

「老朋友,當年你與寡人初見時何等風采,實在令人時時懷念。」鬼王對著怒嚎不已的頭顱唏噓,「若放你離開,實教寡人不舍。可要將你吞回腹中,卻難免又咬壞吾腸。」

鬼王神情苦惱,好似真就陷入兩難,旁邊立刻有使者提議:「不若嚼碎些?」

鬼王眼中一亮。

「大善!」

他捏起頭顱送到嘴邊,小口小口細細啃食。

一時間,腐血淋漓而下,膿汁點點飛濺。

「嘎吱嘎吱」的咀嚼聲伴著鬼王的自言自語。

啃食中,頭顱怒嚎變作陣陣慘叫,回盪殿內。

入得鬼神耳中,猶如美妙樂章,聽得如痴如醉,幾欲搖頭晃腦;可入得活人耳中,卻是十足驚悚喪樂,聽得神sè慘淡、惶恐難安。

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便是席間鬼王的鐵桿——羅振光神情也頗不自然。

這當頭。

台下被所有人遺忘的角落。

「唔?」鬼王將頭顱丟進嘴里,奇問:「何人叫喚?」

那角落里聚集的都是尚未獻禮入席的賓客,本就憂懼被鬼神遷怒,這下,更如驚弓之鳥,四散開來。

留得一個男子雙股戰戰,咬牙立在原地,也不知是不是腿軟,「噗通」伏倒在地。

聲線因恐懼而尖利。

「是小人為法王神威所震,情不自禁。」

他把腦袋埋得死低,把pì股翹得老高。

「古有關公刮骨療毒飲酒自若,今有法王開腹視疾大啖仇敵頭顱!見骨豈如見腸?由此可知,法王神威已遠勝關公!」

范梁遠遠聽得兩眼鼓瞪,心里全是懊惱。鬼王方才明明心情好轉,正是奉上馬pì,擺脫這危險尷尬處境的大好時機,自個兒竟然慢了一步!

果然。

「伶俐話兒果真好聽。」鬼王笑得腸子亂顫。

男子立馬打蛇隨棍上。

「法王慧眼!小人旁的優點沒有,唯獨有些伶俐勁兒。若不棄,小人願效奴婢事,為法王清洗仇敵頭顱。」

鬼王聽了仍舊在笑,問侍立在旁的判官使者。

「此何人?」

男子不禁露出喜sè,范梁也嘀咕著該怎么附驥尾。他能洗死人頭,自己也可以端水盆嘛。

「並未獻禮,非是賓客。」

什么?

范梁大驚抬頭,撞見判官使者冰冷面孔。

隨即聽到長長的尖叫,那男子平地飛起,在空中驚慌劃動手足,徑直投上宴席,被鬼王一掌攥住。

「非是賓客,也敢妄言?」

鬼王面孔慢慢bī近男子,他依然在笑,咧出的牙齒上還殘留著黑紫的腐血與膿黃的腦漿。

「清洗?你是說本王法身內有穢物不成?!」

鬼王力大,捏得男子渾身骨頭嘎嘎作響。

他痛得要命,更怕得要死。

聲嘶力竭哀求:「小人冤枉,法王,小人絕無此意啊!小人怎敢……啊!我備了壽禮,備了重禮,我也是賓客!法王饒命!饒命!救……」

慘叫戛然,頭頸亦「咔嚓」而斷。

殘留著驚恐的頭顱在鬼王齒間翻滾幾下,便被嚼得稀爛,吞咽入腹,留得一具無頭屍,猶自噴涌血泉。

隨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