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時刻刻守在她身邊的歐辰突然聽清楚了這一句話,他窒息地握住她灼熱顫抖的手,眼底黯然深痛,望著她痛楚囈語的模樣,那種仿佛她的生命隨時會終止的恐懼,有如海嘯般一波強似一波地將他的胸口翻絞得劇烈疼痛起來!
「我答應你……」
「夏沫……」
「只要你好起來……讓我做什么都可以……」
緊緊握著她的手,歐辰將臉埋進她滾燙虛弱的掌心,他的背脊在傍晚的光線中寂寞地聳起,有不易察覺的輕輕顫抖。
尹澄卻無法守在姐姐的病房中,他無法繼續眼睜睜地看著姐姐高燒不退昏迷痛苦的模樣,那種折磨會讓他寧可接受了換腎手術,只求姐姐能夠快快好起來!
只是,那同飲鴆止渴有什么區別……
或許那樣能夠使得姐姐的病情暫時好起來,然後呢,卻讓姐姐失去了幸福的資格……
理智告訴他不可以,而姐姐高燒昏迷的模樣卻仿佛在撕扯著他所有的理智,內心的天人交戰讓他片刻也無法再留在姐姐的病房。他拜托珍恩從沈薔那里打聽到了洛熙哥哥所在的醫院,聽說到洛熙哥哥竟然仍舊昏迷沒有醒來,他便來到了這里。
「洛熙哥哥……」
尹澄怔怔地看著眼前這個病床上渾身插滿各種管子的蒼白的人影。
那是洛熙哥哥嗎?
無論是在小時候的記憶里,還是長大後見到的洛熙哥哥,都是那樣的溫柔灑脫。洛熙哥哥總是微笑著的,仿佛什么都不會在意,完美得就像是天使,即使受到無辜的傷害,也會笑一笑就雲淡風清地過去。
可是……
洛熙哥哥竟然會選擇自殺……
「對不起……」
尹澄低聲對昏迷中的洛熙說。他是深愛著姐姐的吧,所以才會在姐姐離開之後萬念俱灰地選擇自殺,雖然這種自殺的行為害得姐姐陷入了痛苦的境地,可是在選擇死亡的那一刻,他心中的痛苦和絕望也必定是難以承受的。
「……請不要怨恨姐姐……不是姐姐的錯……都是為了我……姐姐才會選擇那么做……」
病房的門被輕輕推開。
忽然聽到從里面傳來的聲音,潔妮的手怔在門把上,聽著聽著,她吃驚地抬起頭,望向沈薔同樣驚愕的面容。
「……是因為我……姐姐才要嫁給歐辰……歐辰用他的腎臟交換……只有姐姐和他結婚……他才同意將他的那顆腎移植給我……」
「……所以……那場婚姻只是一筆交易……」
門口處的沈薔驚呆地聽著,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心底頓時轟地一聲,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我想……」
「……姐姐是愛著你的……否則她不會常常那樣地對你微笑……不會在後來每次見到你的時候……都黯然神傷……洛熙哥哥……姐姐總是習慣把情緒埋藏在心底最深處……她總是什么話都不說……」
尹澄心中澀痛。
看著病床上同姐姐一般毫無生氣的洛熙,看著洛熙手腕上重重疊疊包扎的白色紗布,他深吸一口氣,低聲說:
「洛熙哥哥……如果你仍舊愛著姐姐……就快點好起來……你知道嗎……她生病了……病得很重很重……就像你現在一樣的昏迷不醒……」
「嘀——」
「嘀——」
心電圖監護器發出單調的聲響,曲曲折折的線條跳動著。洛熙靜靜地躺在病床上,他瘦了很多很多,嘴唇是淡色的,肌膚白得近乎透明,恍若是沉睡中的王子,而能夠喚醒他的公主卻始終沒有再來。
「姐姐一直很辛苦地生活著……雖然她總是堅強得像一顆大樹……可是她也會累……也需要休息……」
「也許我不能夠陪她很久了……」
「洛熙哥哥……請你快些好起來……以後的日子里……拜托你替我去照顧她……好不好……」
良久良久。
尹澄吃力地緩慢站起身,他最後再凝視了深深昏迷中的洛熙一眼,轉過身,向病房門口走去。
門口處。
潔妮呆呆地站著,望著尹澄從她面前走過。她張了張嘴,想要問清楚所有的事情究竟是怎么回事,但是他神情中的蒼白痛楚讓她終於沒有真的去問。
沈薔僵硬地走到洛熙的病床前。
一時間,她竟無法消化理解剛才聽到的那些話,那些話聽起來是那么的不可思議,顛覆了她所有的認知。
而洛熙呢……
他聽到了嗎……
深夜。
歐辰依舊守在尹夏沫的病床旁,幾天幾夜沒有休息,他的下巴已經冒出了暗青色的胡須痕跡。拒絕了護士的幫助,他親手將冰枕放在她的額頭,高燒的昏迷中她無意識地掙扎囈語著,混亂地喊著些什么,他緊張地按住冰枕,不讓它從額頭滑下來。
她的體溫還是滾燙滾燙。
就像一場在永無止境燃燒的大火。
「夏沫……」
骨節分明的手指微微有些顫抖,輕輕撫摸上她蒼白又潮紅的面頰,那滾燙的感覺仿佛是她體內充滿了絕望的氣息,而這種絕望,又從他的手指一點一點透入他的心底,將心底一寸一寸地撕裂開。
終究還是輸了……
歐辰的手指僵硬地握起。
每次在她的面前,他都輸的一塌糊塗,就算幸福已經在垂手可及的地方,他竟然還是輸了。她已經是他的妻子,他可以永遠陪在她的身邊,照顧她,讓她幸福,沒有任何人有權力將他和她分開!
但是……
看著她昏迷痛苦的模樣,他知道自己又一次徹底地輸了,他所有的努力,他不擇手段辛辛苦苦得來的幸福,竟是如此不堪一擊……
「啊……」
「啊——!」
病床上,昏迷中的她輾轉反側,隨著一陣急促火熱的囈語,突然,她猛地睜開眼睛!
「夏沫!」
歐辰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驚喜交加地俯身過去,幾天來她從沒有片刻清醒過,即使在高燒偶爾有所減退的時候也是昏昏沉沉地昏迷著。
「媽媽……」
眼神渙散地望著天花板,冰枕在她剛才的掙扎中被甩到了一邊,她拼命地喘著氣,額頭開始一陣一陣地冒汗,如同是從可怕的夢魘中醒過來,她的神智仍舊是混沌而凌亂的。
「你……」
胸口的激動使得歐辰的喉嚨被堵住了一般,他深呼吸,讓自己從狂喜中鎮靜下來,沙啞地問:
「你還好嗎?我馬上喊醫生過來!」
「媽媽!!」
胸口劇烈地起伏著,仿佛是在某種狂亂的情緒中,尹夏沫不安地在空氣中試圖抓著什么,他急忙握住她的手,於是,她渙散的目光由天花板移到了他的身上。
她呆呆地望著他。
兩行淚水靜靜地從她的眼角滑落,眼淚越流越急,她忽然開始哭了起來,哭得像個七八歲的小女孩。
「媽媽……」
「媽媽……」
「夏沫!夏沫!」
歐辰心痛極了,她的哭泣讓他難以承受,這一刻他恨不得用一切同上天交換,只要可以替她承擔所有的痛苦。
「媽媽……」
「小澄……就要死了……」
嗆咳地哭著,她哭得渾身顫抖,大顆大顆滾落的淚水中,就像一個不知所措的小女孩,她恐懼地放聲哭著:
「救救小澄……媽媽……求求你……救救小澄……沒有小澄該怎么辦……你們全都走了……只丟下我一個人……我好害怕……媽媽……求求你……救救小澄……
「小澄不會死。」
被她的手死死地抓著,仿佛是瀕死的人緊緊地抓著他,歐辰黯然地望著她混亂哭泣的面容,啞聲說:
「我向你保證!小澄不會死。」
「為什么要懲罰小澄……是我的錯……所有的錯事都是我做的!……」
淚水在她的臉上蔓延,蒼白的面頰,潮紅的顴骨,她的眼睛混亂而沒有焦距,漫天燃燒的大火,白茫茫的霧氣,媽媽的身影若隱若現,她拼命地抓住媽媽,不要走,只有媽媽,只有媽媽能救她!
「……媽媽……我做錯了好多好多事情……如果當初堅決不讓尹爸爸收留洛熙……不……如果那時候我留住洛熙……小澄就不會生病……就不用去醫院……就不會發生車禍……」
「……如果我沒有遷怒歐辰……如果我沒有拼命地想去傷害他……就不會被抓起來……就不會讓小澄被雨淋……讓他的身體變得那么糟糕……」
「你看……媽媽……都是我的錯……可是為什么……懲罰到的是小澄……而不是我……是他們弄錯了……媽媽……求求你……你在天國……你去告訴他們……死的應該是我!……不是小澄……不是小澄……」
「夏沫,醒一醒!」
歐辰驚痛地扶住她狂亂顫抖的肩膀,想要將她喚醒,她整個人如同被夢魘著,從她臉上瘋狂流下的淚水將他的手背濡濕了一片。他從沒有見過這樣的夏沫,高燒的肆虐下,她已經全然崩潰,冰雪般淡靜鎮定的面具碎裂之後,她脆弱得就像一個孩子……
「小澄不會死!你聽到了嗎?我向你保證,小澄不會死!」
他緊緊擁著她的肩膀,連聲低喊,她的身體滾燙如火,臉頰上的淚水一直流淌進他的脖頸,冰冰涼涼,她依舊不停地顫抖著,似乎根本沒有聽見他在說什么。
「你……」
在他的肩頭,忽然,她怔怔地顫栗地說:
「你也死了嗎……」
輕輕推開他,她恍惚地望著他,目光痴呆呆的,眼底卻有異常的亮光,好像穿透他的身體,望到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對不起……我不知道你會自殺……我以為……你會恨我……然後……就會忘了我……」
「洛熙……」
「你死了對不對……所以……來看我最後一眼……不疼嗎……就算恨我……可是那樣去做……一定很疼對不對……」
淚水靜靜地流淌。
在她蒼白的面頰上如一片破碎的星芒。
「我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你會選擇用死亡來懲罰我……為什么這么殘忍……」
她啞聲地笑起來。
「所以……洛熙……這是我的懲罰……對嗎……我因為小澄傷害了你……所以上天要奪走小澄……來懲罰我……」
淚水嗆咳了她的喉嚨,她閉上眼睛,漆黑的睫毛被眼淚染得晶亮潮濕,蒼白的面頰上詭異的潮紅,她開始劇烈地咳嗽,胸口劇烈地起伏著,淚水依舊不停地滾落。
「那么,你是在懲罰我嗎?!」
歐辰沉痛地低喊,心底奔涌的痛楚和酸澀讓他忘記了她是在高燒的囈語中,緊緊握住她的肩膀,強迫她睜開眼睛,他的聲音痛得如同瀕死動物的最後掙扎。
「是因為我用結婚來要挾你!不肯直接將腎捐獻給小澄!所以才有這一切的發生!洛熙的自殺,小澄的拒絕手術,都是因為我的自私!所以你在懲罰我嗎?!」
近在耳邊的聲音使得她的身子漸漸僵住,就像一根針,在漫天的大火和白霧中,扎了進來,在夢魘和現實中有了一個縫隙。
她呆呆地望著他。
在他沉痛的一聲聲低喊中,她混亂渙散的目光漸漸變得有了一點焦距,呆呆地望著他,身體一陣熱一陣冷,腦中嗡嗡的轟鳴,如無法醒來的夢中,她聽不清他在說些什么,但是他眼睛中那驚心動魄的痛楚卻燙傷了她。
「自私……」
淚水慢慢滑下漆黑的睫毛,她呆呆地凝視著他,嘴唇干裂地動了動,很輕很輕地說:
「還有……比我更自私的人嗎……為了小澄……可以把其他人全都犧牲掉……明知會傷害到洛熙……明知那樣的婚姻……帶給你的只有痛苦……明知即使做了手術……小澄可能依舊會離去……仍然要拿走你的腎……」
「我不在乎……」
歐辰抿緊嘴唇,定定地看著她臉上的淚水。此刻,她的淚水是為了他而流嗎?即使她在高燒中,心底也還是有他的一點點位置,是嗎?
那樣……
也就是可以回味一生的幸福了……
「你沒有錯……錯的一直都是我……夏沫,是我太想擁有你……是我握得太緊了……所以才讓你這么痛……」
病房中。
深深的夜色將病床上的兩個人籠罩著。
他輕輕擦去她臉上的淚水。
然後,輕輕地將她擁進懷中,他沒有像以往一樣緊緊地抱住她,而是輕輕的,輕到她只要一掙扎就可以自由地離開。
只是她沒有力氣了,高燒中的她虛弱地靠在他的肩頭,身體忽熱忽冷,仿佛有彌漫的霧氣充滿在她的身體,又仿佛有灼熱的火焰焚燒著她,身體脆弱無力,只有腦中反復閃回著那些小澄曾經對她說過的話——
…………
……
「所以洛熙哥哥就可以去死了嗎……洛熙哥哥已經因為那場婚禮而自殺了!他就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搶救!……你不怕他真的死掉嗎?!」
……
「還有歐辰哥哥……為了我……要摘掉他的一顆腎……為了我……真的要犧牲那么多人嗎……」
……
「……可是……我不會同意接受手術的……姐……無論你說些什么……我都……絕不會……接受手術的……」
……
…………
也許……
那樣也好……
小澄不會孤單……
媽媽不會孤單……
洛熙也不會孤單……
在歐辰的肩頭,尹夏沫又昏迷了過去,她緊緊地閉著眼睛,臉色依舊蒼白,顴骨上的潮紅益發驚人,好像是全身的生命里都在那里燃燒,當燃燒殆盡時,也許她的生命就會如灰燼般輕飄飄地被吹散……
只要她也死掉……
就會永遠陪在他們身邊……
只是……
歐辰呢……
他一個人……
病房的門被輕輕關上,腳步聲空盪盪地回響在走廊中,歐辰沉默地走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只是嘴唇緊緊地抿著,眼睛幽深而黯然。
長椅中。
有一個孤獨的身影。
尹澄呆呆地望著地面,雙手無力地拉扯著自己的頭發。他不知道該怎么辦,就好像上天在給他開一個很大的玩笑,要他必須在姐姐的高燒不退和姐姐今後的幸福之間做出一個選擇,可是,究竟怎樣的選擇才是正確的……
腳步停在尹澄的面前。
「請替我照顧她幾個小時。」歐辰低聲說。
尹澄微怔,他緩緩地抬起頭,不是詫異歐辰在幾天的寸步不離之後終於要離開,而是吃驚歐辰居然會拜托他去照顧自己的姐姐。那是他的姐姐,就算歐辰不說,他也會……
忽然,心中一片苦澀。
是他忘了,歐辰如今已經是姐姐的丈夫,是姐姐「最親近」的人……
「好。」
尹澄默默地看著他,心中的苦澀越染越濃。這幾天以來歐辰日夜守在姐姐的病房,迅速削瘦憔悴起來,歐辰對姐姐的感情一向非常深厚執著,從很小開始他就知道。
如果不是用換腎手術交換婚姻,他會祝福歐辰和姐姐,也會欣慰歐辰多年來對姐姐的愛終於有了幸福的結局。
可是……
望著歐辰漸漸消失在走廊盡頭的背影,那黯然寂寞的背影使得尹澄仿佛透不過氣般的難過。
病房里。
尹夏沫依舊深深地昏迷著,高燒讓她不時地輾轉反側,嘴里模糊地囈語著一些話語。但是,她顫抖的掙扎少了很多,好像已經放棄了什么,臉上有依稀的淚痕。
尹澄怔怔地坐在病床邊。
「姐……」
用手指怔怔地拭去她眼角殘留的淚水,然後,淚水從他的面頰無聲地滑落。
「……究竟該怎么做……」
同樣的深夜。
液體從吊瓶中一滴一滴流淌下來。
洛熙靜靜地躺著,蒼白的手指虛弱地放在雪白的床單上,如同已經死去般,只是因為倚靠著呼吸機,他的胸口才有了淺淺的起伏。
「今天尹夏沫的弟弟來看你了……」沈薔凝視著他,「……他說了些什么你一定也都聽到了……那你為什么還不醒過來……」
「他說尹夏沫愛的是你……」
「他說那場結婚只不過是尹夏沫和歐辰做的一項交易……」
「他說拜托你以後照顧他的姐姐……」
蒼白安靜地躺著。
洛熙恍若聽不見外界的所有聲音,只有輸液管中液體一滴一滴靜靜地流淌。
「……或者,你不醒過來也好……」沈薔淡淡地說,「……聽說尹夏沫也生病了,高燒好幾天都沒有退燒……也許她是因為你的自殺而歉疚吧……如果你一直無法醒來……她的病也許就永遠不會好……」
「我想……你是恨她的……」
「那就讓她陪著你一起離開這個世界吧……」
夜色深沉。
尹夏沫昏迷在滾燙的高燒中,尹澄用冰毛巾輕柔細心地擦拭著她的額頭和四肢。
一抹淡色的月光。
困乏已久的沈薔漸漸趴在病床邊睡去。
雪白的床單上。
仿佛被夜風吹過,洛熙的手指無意識地動了一下。
第二天上午十點左右。
歐辰回到了醫院。
「你不同意做換腎手術,只是因為不想用夏沫的婚姻來作為交換,對嗎?」仿佛又是一夜沒睡,歐辰下巴上青色的胡須痕跡更加濃重了些,他深深望著尹澄。
「……」
尹澄沉默地望向窗外。
「這是我簽過字的離婚協議書。」
一份薄薄的文件出現在尹澄面前,黑色墨水的簽名在上午的陽光中隱隱反光,尹澄驚愕地霍然抬起頭,空氣中歐辰的聲音沙啞而低沉:
「只要你同意做手術,這份離婚協議書就從此由你保管,我和夏沫的婚姻……隨時可以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