槐詩愕然。
未曾能夠從對手口中聽見如此義正言辭的凜然話語,難以置信。
忽然有種站在谷底被人在道德高地上俯瞰的微妙震驚。
你們外地的幫會難道都這么講禮貌么?
「所以才總會有人說,你們這些監察官腦子是不是都有問題……」米歇爾搖頭,「槐詩,在你看來,這個世界上難道只有你死我活這一種解決方式么?」
「呃……既然已經動手了,那個……」
槐詩撓了撓頭:「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
「常青藤聯盟是美洲譜系不可分割的重點,消滅常青藤就意味著美洲譜系徹底滅絕……你試著把美洲譜系燒光看看?」
米歇爾嗤笑:「如果羅素真有能力再度重建理想國,統和現境大秘儀的話,倒也未嘗沒有可能……但美洲譜系沒了,他從哪里去尋找柱石作為替代物?如今已經是22世紀了,不要再把還停留在原始時代的那一套邏輯拿出來了好么?」
槐詩的眼角抽搐了一下。
這熟悉的刻毒口吻和鋒銳言辭……
感覺自己眼前站著一個翻版的大宗師。
——你倆用的漱口水是不是同一個牌子?
「雖然不懂羅素為什么這么看重你這樣的劊子手,但作為你名義上畢業證書的簽發者而言,就讓我來給你補上這一課好了。」
米歇爾昂起頭,俯瞰著面前的年輕人:「作為升華者來說,你死我活並沒有什么錯誤,可對於教師而言,這樣的做法卻不值得誇耀。
象牙之塔和常青藤固然在某些領域水火不容,但歸根結底,我們都並非是為了追求暴力而形成的機構——追知者不以暴力彰顯權威!
哪怕在學術領域的爭斗往往都會很殘忍,用盡一切手段,可對於學者而言,再沒有什么是比生命更寶貴的了。」
米歇爾說,「曾經高盧人可以把一千年才出一個的學者用十秒鍾砍掉腦袋,但哪怕再過一千年,也無法再出一個拉瓦錫那樣的創造主……阿基米德被羅馬人刺死之後,這世上就在沒有阿基米德!
數千年以來,無數學者孜孜以求的,便是期望能夠以創造代替毀滅,用道德代替刀劍——哪怕這一天距離我們為時尚早,但這不應該是放棄美德而去彰顯獸性的理由。「
他凝視著面前的年輕人,一字一頓的告訴他:「我們自學識和奧秘中注入知性,是期望有一日它能夠跨越殘酷的惡,以造就善的輪回!」
純粹的力量所代表的是純粹的虛無。
而有的時候,這一份力量反而會變成鏡子,映照出使用者的模樣。
在愕然之中,槐詩忽然回憶起曾經彤姬對自己所說的話:成為升華者之後,不論最初是什么樣的目標,最終都會變成成語接龍一樣的為所欲為。
可和為所欲為相比,有所不為反而才是真正珍貴的。
誠然,在力量面前,善和惡都會被千萬倍的放大。
但正因如此,才會更加凸顯出『節制』的重要性。
哪怕早已經體會過這樣的道理,可是如今從米歇爾口中說出這樣的話,卻依舊令槐詩有所感觸。
「我以為銀行家和大資本家們都不在乎性命呢。」
他忍不住感慨。
他實在是沒有想到能夠從一個來自資本家和銀行家的大本營中的人嘴里聽到這樣的道理。
「死亡,是一種必須避免的損失。人活著,為了創造更大的價值,自然也要避免更大的價值在無意義的斗爭中被毀滅。」
米歇爾瞥著他:「如果不是顧惜到了這一點,我們又何必立下什么協議?
直接戰爭升級,在這里打電話,讓象牙之塔和美洲譜系各自出一個五階干一架,決定了這一地獄的歸屬……這樣豈不是更干脆?」
槐詩無言以對。
畢竟打到現在,好像兩邊根本沒有死幾個人——至少和真正意義上不死不休的戰爭相比,可以稱得上是其樂融融了。
常青藤聯盟確實可以說依舊保持著屬於學者的矜持,就算是在他們在來的時候,劇團入侵了車廂,也沒有主動對那群並沒有什么反抗能力的學生們下手。
最大可能的避免了死傷。
甚至米歇爾都沒有真在他投降之後下什么毒手。
三餐伙食頓頓不缺,有肉有菜,攝入均衡。
放任槐詩在下面刷好感就算了,還允許象牙之塔出贖金把自己贖回去。
這貴族級待遇這可真是夠了。
槐詩撓著頭,仔細算一算,真正負責去打拼的反而都是兩邊手下的雇佣兵和大群……工具人難道都不算人的么?
但來當工具人的噩夢之眼都還沒說話呢,槐詩還扯個啥。
只能先走一趟流程,開始氣冷抖,這個世界能不能好了……我們工具人究竟怎么活著你們才滿意……眼淚不爭氣……充滿對工具人的壓迫……什么時候站起來……地獄空盪盪……
流程走完之後,他才發現,光顧著打拳了。
剛剛說到哪兒了?
桌子對面,米歇爾雙手抱懷,冷眼看著這個敢在自己上課時候走神的家伙,越發的不快。
多少年沒見過這種骨骼驚奇的奇行種了,而且還是個一點自覺都沒有的階下囚。
這讓他久違的有一種打人的沖動。
不行,不可以,不能著了米哈伊爾那個混賬的道……
他壓下了怒氣,收回視線,起身走向艦橋的後方,揮手,令龐大的外牆緩緩降下,露出後面繁忙的實驗室。
朝著槐詩招了招手。
示意他跟上來。
巨大的實驗室內一片繁忙,而所有研究和檢測的中心,毫無疑問便是正中懸浮在空氣中的兩個分控核心。
一個被拆解的風燈,而另一個則是畸形八臂的傀儡。
傀儡的面目一片庄嚴肅冷,宛如神佛。
可是軀殼之下卻是一片空空盪盪,只是一具空殼。
恰似往昔神明所存留下的遺蛻。
「【生長者】。」
他忽然聽見米歇爾這么說道。
「根據此處地獄所發掘的史料,那個分控中心里的鑄造者被這樣稱呼,它是同萬變者齊名的十三位辰時聖者之一。
和萬變者所擅長的玲瓏構思和莫測風格不同,生長者是最擅長大型鑄造和造物繁衍的鑄造者,甚至根據我們的考證,他已經完全令自己的造物實現了馮諾依曼機那樣的復制和進化,如今我們所見到的這一片失控的機械城市,盡數是它的造物在毀滅之前所存留下的結果。」
米歇爾頭也不回的說道:「如果我猜的沒錯,你們從煉油廠里所發掘出的那個應該是【蛻變者】,而神殿里里的應該是【恆定者】吧?」
「我就知道萬變者一個。」
槐詩聳肩:「我並沒有直接參與鐵晶座的研究,也沒來得及看總結報告,就被帶到你們這邊來了。
在這之前,我甚至對這里一無所知。」
他仔細的端詳著眼前的研究中心,好像是沒有見過的土包子一樣,嘖嘖稱奇。
米歇爾負手向前,隨口問道:「關於地獄呢,你又了解多少?」
槐詩如實回答:「除了是曾經的紀元和過去的世界所殘留的殘骸之外,知道的並不多。」
「那么,地獄形成的原因?」
槐詩想了半天,認真的回答:「世界的衰敗和深度的增加。」
當世界開始迎來衰敗,無法維持自身的深度,向著深淵下降的時候,在深淵的侵染之下,就會導致地獄的誕生。
好像曾經的墳墓一樣,一切都被埋入土中,在黑暗里漸漸消失無蹤。
「聽上去也全然不是一無所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