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回 殃雲奇雪(1 / 2)

一場忽如其來的磅礴秋雨,沖刷著江南泥土上的血跡,洗凈屍骸腐臭,卻凈不了這滔滔紅塵。

佛塔敲鍾,卻是沉悶異常,又似沙啞咽聲,無語而泣,金陵的佛寺籠罩在一片經文中,往生法咒接踵而響。

又是一個親近的人離自己而去,龍輝臉色低沉,心情雜亂,緩步走在街道上,不打傘也不運功,任由秋雨淋到身上,抬眼眺望那迷蒙的雨霧,那熟悉的月白僧衣似乎就在前方,可當他想靠近的時候卻發現皆是虛妄。

不知不覺,走到一個巷口之前,幽深的巷子在雨霧之中透著一股寧靜,龍輝心念一動,緩緩踏入,一直走到巷底便見一座雅致的庭院,其門戶虛掩,門匾上寫著三個大字——煙柳居。

推門而入,偌大的庭院內空無一人,地上的落葉躺在雨水中,前方一個優雅的雨亭,琉璃玉瓦,朱紅柱梁,雨滴順著瓦片流下,叮叮當當發出悅耳脆。

雨亭四周被紗簾掩蓋,似有人影端坐其中,裊裊白煙從中飄出,夾雜著一絲淡淡清幽香味,沁人心脾。

「你來了!」

亭內響起一個淡雅的仙音,好似飄渺虛幻,又似天籟鳴唱,仿佛是在等候多時的至交好友。

龍輝微微一愣,苦笑了一下,說道:「谷主,吾來叨擾了。」

「進來再說吧,瞧你淋得一身狼狽。」

於秀婷那悅耳的聲音傳來,龍輝不由自主地點了點頭,緩緩走入亭內,甫一掀開紗簾,便見柔美仙影映入眼眸。

亭內擺著一張茶幾,於秀婷跪坐在蒲團上,靜雅如詩的玉容不施粉黛,她與洛清妍同樣不喜佩戴首飾,僅僅用跟玉簪盤起秀發,身著緇衣烏裙,撐得她肌膚瑩白,明眸皓齒,更添三分沉穩端雅的風韻,茶幾上燒著一壺熱茶,茶壺旁擺了兩個茶杯,在她對面安置了一個蒲團,蒲團通體雪白,好似一抹清雪。

於秀婷細眉杏目,專注地看著手中的茶壺。

紅唇欲滴,偏偏帶著幾分不似人間的笑意。

龍輝屏著呼吸,深怕打擾了佳人的茶趣,是所謂不敢高聲語,恐驚瓊玉天人。

於秀婷簡單明了的說了一句道:「坐吧!」

龍輝正要坐入蒲團,卻聞於秀婷一聲嬌嗔:「一身水跡想把我的東西弄濕嗎,快運功蒸干水氣,若不然你便給我站著!」

龍輝微微一愣,尷尬地抱歉道:「是我莽撞了!」

說罷運轉火性真元,翻騰熱氣將身上的水蒸干,又怕身上的泥跡玷污了白綢蒲團,於是又檢查了一遍衣服,確定無污後才脫去靴子跪坐下去。

於秀婷輕挽羅袖,美目流轉,潔白的玉手捧著紫砂壺,倒了兩杯茶,猶如琥珀般的茶水沒過半個杯子,香氣繚繞。

龍輝便欲捧起茶杯一嘗仙雅香茗,卻見於秀婷嗔了一眼,手捏劍決,一指彈出,道:「飲茶需靜心,你心未靜,與其讓你牛嚼牡丹,倒不如讓此茶歸於塵土。」

龍輝灌勁入杯,在劍氣中抱住瓷杯,說道:「谷主此言詫異,心不靜便要想辦法靜心,此茶幽香撲鼻,又是出自劍仙所煮,定有靜心平氣之神效。」

於秀婷秀眸凝鎖,似笑非笑,淡淡問了一句:「說得倒好聽,那你可知這是什么茶?」

龍輝為之語塞,尷尬地笑了笑,低頭品茶,頓時口齒留香,神清氣爽,脫口贊道:「好茶!不知此茶有何來歷,吾也想弄半斤回去給冰兒她們品嘗。」

於秀婷瞥了他一眼,說道:「這種茶每年也就三四兩的產量,你居然還想要半斤。」

龍輝吐了吐舌,不可思議地道:「這茶……居然如此貴重?」

於秀婷道:「此茶名曰茶源,顧名思義乃天下茶葉之源頭,味甘氣香,凝而不散,似淡而濃,單是一葉便可泡出甘美香茗。」

龍輝吸了口氣道:「好個茶源……想我真是孤陋寡聞了。」

於秀婷自顧自地舉起茶杯,雪白的膚色和素玉瓷杯相互映襯淺酌一口,素色瓷杯上留下淡淡唇印,隨即緩緩放下瓷杯,替龍輝滿上茶水,道:「這是第二泡的茶,葉香正好,但唯有心靜者才能嘗出其中味道。」

龍輝深吸了一口氣,緩緩平復心緒,抿了小半口茶嘴,果真有股香味沁心入脾,流遍四肢百骸。

於秀婷道:「這茶之所以名貴,除了它本身味道獨特外,便是它稀罕。因為這茶源乃是采自一顆樹上的葉子,這棵樹常日都是處於枯木狀態,唯有每年的臘八才會在冬雪中長出嫩芽,嫩芽一縱即逝,堪比曇花綻放。」

龍輝道:「物以稀為貴,難怪此茶這般特別。」

於秀婷道:「萬物有始有滅,茶源只待一朝生葉,曇花只為剎那芳華,但卻留下芬芳於世人,可謂不枉也。」

龍輝覺得她話中有話,只聽於秀婷緩緩玉立而起,雙手負後,美眸凝望著亭外的雨水,淡淡地道:「佛途崎嶇難行,最終仍是不舍初衷,寧墜苦海亦將迷途者拉回彼岸,渡世慈心,天地可鑒,此生有何憾!」

龍輝知道對方是在借茶機點破自己心結,不由感激地起身做輯:「多謝谷主指點迷津!」

於秀婷莞爾道:「既已靜心,便再飲一杯吧!不過既然品茶便要知曉對茶事,否則便是對此香茗的大不敬」龍輝問道:「小婿不知茶源典故,還請谷主岳母大人指點?」

他最後那句谷主岳母大人叫得頗為拗口,於秀婷也為之莞爾,理了理思緒,輕啟檀口道:「當初太荒大戰,三族三教各展神威,斗得天翻地覆,孰料佛界竟逢過去庄嚴劫,佛法微弱,步入末法時期,佛教聖人心知天命不可違,盛衰乃天道定則,強求不得,但為保佛脈火種,便埋下應對之策,卻不料魔煞兩族趁勢攻來,佛者賭命一戰,卻是無奈佛力已弱,難敵邪威,危難關頭幸鯤鵬聖者所救,保全佛脈火種。」

龍輝奇道:「這段太荒秘辛與由於茶源有何關系?」

於秀婷道:「相傳鯤鵬聖者在救下佛脈火種後,便以木靈保火,正所謂木生火,而木靈護住火種後分出一道元氣化作這奇樹,也就是茶源之木。」

龍輝嘆道:「想不到一杯香茗竟牽扯出這般典故。」

亭外雨聲漸漸減小,於秀婷美眸遙望雨霧,說道:「這場雨帶著幾分寒氣,想必要入冬了。」

龍輝順著她的話說道:「入了冬便會下雪,不知道這江南冬雪跟北疆有何區別?」

於秀婷道:「北疆之雪剛烈而霸道,江南之雪柔媚卻帶著幾分綿長。」

說話間眼眸中透著幾分異彩。

龍輝問道:「谷主,是否喜歡觀雪?」

於秀婷略感意外,道:「你又是從何得知我喜歡觀雪?」

龍輝道:「雪芯的生辰是在夏季,但卻偏偏有個雪字,所以我妄加揣摩了。」於秀婷含笑點頭:「你瞧得倒也准切,我確實喜歡觀雪景,小時候一到冬天便會趴在窗台觀雪,待長大後一旦有機會便到各地去觀賞雪景。」

仙音方止,秋雨亦停,緊接而來的便是片片雪花,於秀婷仰頭望天,美眸透著幾分復雜的神色,既有歡喜又有擔憂:「下雪了?不對勁……按照節氣來論,這個時候金陵不該有雪。」

龍輝也覺得奇怪,心緒莫名躁動,感覺到這雪來的極不尋常,既像是為苦海送行,又像是一種不想征兆。

那廂邊上,於秀婷再看劍心,雙目凝華,直透九天雲霄,只見一股莫名殃雲正在飛速而過,奇寒無比,而且暗藏三千罪業,更有佛血僧淚,看得她芳心劇顫。

「傳聞過去庄嚴劫到來之時曾有殃雲過境……莫非這現在賢劫當真要來了嗎?」

於秀婷喃喃自語道,幾十年前血鑄愆僧,而煞域決戰先是白蓮涅槃,再到天佛入滅,如今江南烽煙又有苦海沉淪,諸多佛難接踵而現,這千佛戮身之詛咒似乎就是既定之宿命,難以避免。

奇雪越下越大,不消片刻整個金陵就成了一片晶瑩世界,煙柳居已是潔凈無暇,雪色迷人,但於秀婷卻是沒有半絲歡悅,柳眉凝鎖。

龍輝道:「谷主,區區一場奇雪不必介懷,什么劫什么難要來也擋不住,與其杞人憂天不如設法自強,日後便是有劫數也可從容應對!」

於秀婷道:「先前我還想方設法開解你,想不到竟倒轉過來!」

龍輝道:「谷主見笑了,既然雪已落下,不妨靜心一觀。」

他將靜心二字略為加重語氣,於秀婷不由得莞爾輕笑,微嗔道:「感情你還記得這個,居然用來回敬我,真是小肚雞腸的小男人!」

龍輝哈哈道:「我這叫學以致用!」

於秀婷哭笑不得,波瀾不驚的劍心竟生出幾分報復的意圖,當下道:「那好,請問學以致用的龍大將軍,可敢接我一劍!」

話音未落,劍指閃電戳來,龍輝反手封劍,卻因先機已失被一劍逼出亭外。

「谷主,暗中偷襲可非劍道正宗!」

龍輝開口抗議道。

於秀婷笑道:「劍走偏鋒,其快不攻,方才是你口口聲聲說自強不息,又豈會懼這偷襲暗殺!」

說話間,仙影飄飄,一襲緇衣緩緩降下,烏綢的衣裙與四周的瑩白構成了鮮明對比。

嫻雅清幽的美婦踏雪而立,纖細腰肢悄然直立,墨色裙裾蓋在雪地之上,仿佛是一尊從雪中傲立而出的墨玉玄晶,端庄出塵。

於秀婷劍指捏印,頓時雪花翻騰,匯成一口晶瑩雪劍,握於掌中。

龍輝笑道「雪景怡人,劍鋒論武,谷主這般雅興,小婿豈能不尊!」

於秀婷笑道:「那便出招吧!」

曾幾何時,自己尚是豆蔻少女時,每當下雪她便會提著佩劍,立在飄零的雪花中隨風起舞,隨著年齡曾長,劍術趨於巔峰,便希望能有人可以跟自己在雪中便比武論劍,但能跟她站在巔峰的人世間寥寥無幾心因恰逢知己而翻騰,劍因乍遇強手而凝霜,龍輝聚氣提勁,雙指化出劍靈精義,劃開武決序幕,激起排天雪浪,一傾因好友逝世的悲悶。

於秀婷烏裙輕擺,劍光輕揚,如飄瑞雪,但卻靜如鏡湖,波瀾不動,被龍輝氣勁激起的雪浪瞬息平復下來,恢復昔時恬靜雪色。

一動一靜,兩種相異的武風,在雪地中演繹著一場至美劍訣,龍輝劍走輕靈,劍指所指,萬雪冰花凝銳鋒,於秀婷劍心沉穩,靜若山岳,美眸鎖敵覓空門。

過隙,劍織無上意境,絕美,凄美飄然而出,雪花騰,冰棱翻,甫觸眼,劍氣揚,雙方交手第一式,沛然氣勁攪得雪浪翻滾。

雪浪滾得越激烈,就是龍輝內力泉涌催動,以快疾飛掠的劍勢進逼對手,然而在不知不覺中翻騰的雪浪緩緩平息,雪地再度恢復靜肅,不著塵埃,此般征象實乃於秀婷的劍意反制龍輝快劍。

龍輝在提元功,劍指凝氣,剛猛絕劍再度擊出,急速的氣流帶起漫天雪塵,好似奔騰怒潮,欲吞噬眼前敵手,於秀婷不慌不忙,手中瑩白雪劍挽起一抹雪亮,雪浪怒潮竟再度趨於平緩,與此同時劍鋒斜指,無招無式,但卻直取龍輝劍法死角。

銳鋒逼宮,龍輝再演萬兵絕式,劍走輕靈,欲破天劍決殺,熟料於秀婷這一劍無聲無息,既有輕靈劍浪,又合重劍無鋒,更有諸天法相,已經不再是劍,而是道之極限,堪稱暗合劍術精義的劍靈竟被一擊破開,龍輝情急之下不再拘泥於劍術,直接催動萬世兵魄,只見雪花凝兵刃,以萬兵合擊,方可阻下這妙絕毫巔的劍意。

天劍谷劍術傳至墨陽,而墨陽劍術乃是從龑武天書中的「劍靈」蛻變而來,多少有些局限,但於秀婷這似靜似動的一劍已經窺探大道精妙,徹底超出了劍靈范圍,獨具一格,自成仙劍絕學。

招意已盡,雙方點到即止,龍輝贊道:「谷主那一劍好生高明,不知是何等絕妙劍道。」

於秀婷道:「這是我一時所悟,劍中無招,劍意暗合無招勝有招的感悟。」

龍輝囔囔道:「無招勝有招……」

於秀婷見他陷入思索,不禁道:「別看人人都把這五個字掛在嘴邊,實際上能真正感悟的又有幾個。」

龍輝急忙道:「谷主誤會了,我不是說這幾個字老土,只是覺得似乎還有些不足。」

於秀婷柳眉輕挑,道:「那你覺得什么才是比無招勝有招更高明的劍意?」

龍輝道:「我觀谷主劍意乃是平靜祥和,已經不再拘泥於勝敗得失,但關鍵就在這個勝字,一個勝字便讓劍心過於執著於勝負,難免有失幾分意境。」

於秀婷微微一愣,似有感悟但卻又說不上來,卻聽龍輝說道:「不如將勝字該為渡字,無招渡有招,虛空無念劍。」

於秀婷沉吟片刻,忽然抬眼道:「好個無招渡有招,虛空無念劍,妄我於秀婷沉醉劍道多年,竟不知世上有此等見解。」

龍輝拱手道:「我只是隨口胡說,谷主切莫見怪。」

於秀婷散去劍意,手中雪劍消散無形,朱唇含笑道:「你過謙了,今日我還得多謝你,短短幾句話讓我再開耳目之新。」

籠罩四周的劍意散去,龍輝心神放松,這時他才發覺剛才比斗所產生的銳利氣流竟將於秀婷的裙裾割破,裂開的一道口子隨著雪風而動,露出毫無一絲贅肉的左腿,於秀婷並未穿鞋,白玉無瑕,嬌嫩不堪的玉足輕輕地踩在雪地上,晶瑩的趾甲好比雲母翡翠,凝脂般的雪膚仿佛跟雪地融成一片。

於秀婷俏臉微微一紅,玉手輕拂前擺,好似在彈開那並不存在的灰塵,然後再微微收了小半步,不著痕跡地將露出的春光掩住,也順利化去兩人的尷尬。

「龍輝,你出來很久了,快些回去吧,免得雪芯擔憂。」

於秀婷玉容很快恢復平靜,那抹紅霞便像曇花一現。

龍輝拱了拱手,說道:「小婿叨擾甚久,先告辭了,來日再來拜訪!」

回到家中竟聞茶香撲鼻,龍輝走入一看,只見雪芯正垂首煮茶,見他進來便提起裙裾跑來:「大哥,你可算回來了。」

小妮子在疾奔時兩只嫩白的玉足交疊而動——雪芯竟然也不穿鞋。

龍輝干咳一聲道:「雪芯,你光著腳丫到處跑不怕扎腳嗎?」

魏雪芯俏臉微紅,說道:「我剛才在煮茶,看到大哥回來就忘了穿鞋。」

龍輝奇道:「煮茶還得脫鞋除襪?」

魏雪芯道:「這是娘親教我的,煮茶泡茶都是一種道,需得誠心,所以要脫去鞋襪。我看大哥你還在為苦海師兄的事情傷心,便想給你煮壺靜心茶,也好讓大哥能早些放開心情!」

龍輝不禁一愣,伸手將她攬入懷中,柔聲道:「雪芯,謝謝你。」

魏雪芯嗯了一聲,膩在他懷里片刻,說道:「大哥,茶再不喝的話就要變味了!」

龍輝拿起茶杯抿了一口,舌尖饒香氛,凝而不散,不禁暗贊道:「這丫頭廚藝一塌糊塗,但這茶藝直追其母。」

金陵激戰告一段落,佛者渡魔不成反墜苦海,此刻雲山絕嶺更是暗起亂流。

天際之上,璃樓菩薩臨風踏雲,俯首凝視,隨即一聲沉吟,法眼倏開,只見雷峰死寂,禪寺傾頹,山門晦暗,佛脈盡摧,昔日萬佛廣耀聖地而今日月不到,光明稀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