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五二章 實話實說,我確實不如逸軒(2 / 2)

亂清 青玉獅子 2140 字 2022-07-12

「想不到!——以昔視今,實在有太多的『想不到』了!」

恭王明白了。

文祥的感謂,他亦感同身受,那個時候,哪個能夠想得到今天的種種局面呢?

恭王不由默然了。

「譬如,譬如,」文祥繼續說道,「八旗改革——我記得,就是那天晚上,軒邸說要『改革八旗』的。」

頓了一頓,「當時,我覺得,這件事,縱然不是洋人說的『天方夜譚』,也是要抱定『粉身碎骨』的宗旨,才能夠去做的——軒邸自己也是這么說的。至於最終能否見功,那真是一點兒底兒也沒有,不過『盡人事、安天命』六字罷了。」

又頓一頓,「孰料——時至今日,不但沒有人『粉身碎骨』,反而上上下下,都在叫好,嘿,真的跟變戲法似的!」

恭王點了點頭,說道:「這個事兒,我倒是和佩蘅聊過的……」

「嗯,我曉得,」文祥說道,「六爺,你的『做加法、做減法』之論,精辟之極!」

「除了該『做加法』的『做加法』,該『做減法』的『做減法』,」恭王說道,「逸軒還有很聰明的一點——改革八旗,他走的是『先枝後干』、『先易後難』的路子。」

「『先枝後干』……『先易後難』?」

「是,」恭王說道,「這一點,是我最近才想明白的——他沒拿京畿和京畿附近的旗人先動手,他先動的,是各省的駐防旗人。」

文祥認真的想了一想,連連點頭,「六爺,見得深!京畿的旗人,風氣不好,油混子多,境況相對各省駐防旗人,卻要好一些——這班人,不能吃大苦,三百兩銀子的安家費,未必足夠動其心;另外,京畿的旗人,同京里的宗室,枝蔓瓜葛,較之各省駐防旗人,也要多的多——這塊骨頭太硬了!」

「如果先去啃這塊骨頭,一時半會兒啃不下來的話,八旗改革,不見功效,只聞怨聲,弄不好,就半途而廢了!」

「不錯!」恭王說道,「外省的駐防旗人,境況比京畿的旗人要差得多,我記得,同治二年還是三年,西安駐防旗人,一年下來,就餓死了……嗯,六千六百五十四名之多!觸目驚心,駭人聽聞!」

頓了一頓,「日子過到了這個份兒上,旗人的身份,就是一副桎梏——不許生業,連乞討都不許,?等著餓死,不是桎梏是什么?除此之外,不值什么了!這個身份,還有什么可值得留戀的?三百兩銀子的安家費,加上朝廷給地、給種子、給農具、給牲口——只要是個腦筋正常的,就曉得該何去何從了!」

又頓一頓,「還有,地方上的駐防旗人,沒有多少油混子,相對京畿旗人來說,更加吃苦耐勞些。」

文祥點了點頭,說道:「正是!杭州陷落,李秀成對滿城反復招降,杭州駐防旗人,將軍瑞昌以下,誓死不降,家家備了火葯,城破之日,處處舉火,合城赴難——這般壯烈的情形,京畿的旗人,難以想象了!」

微微一頓,「死且不俱,況乎吃苦?況乎拿了三百兩白花花的銀子,拿了免費的土地、種子、農具、牲口去『吃苦』?」

「正是,」恭王說道,「逸軒高明的地方,就在這里了。他的『加法、減法』,在地方駐防貧苦旗人身上,哪有做不成的?待有了功效,自然一傳十,十傳百,現下,地方駐防旗人,不曉得有多少都在盼著,這個『買斷旗齡』,什么時候輪到自己?」

「是,」文祥說道,「到時候——到了最後,輪到京畿旗人的時候,如果有人不願意,趕著不走,打著倒退,也就沒有人為他們說話了,就算有,說出來的話,也沒什么底氣了——地方駐防旗人做得的事兒,你們憑什么就做不得?」

「改革八旗這個事兒,」恭王說道,「本朝其實做過不止一次了,康熙、雍正、乾隆、嘉慶四朝,都有動作,可是,每一次,都是無疾而終!也包括肅順——他是只『做減法』,不『做加法』,下邊兒自然受不了——且不去說他。」

微微一頓,「這件事,為什么以前總做不成?除了『加法、減法』之外,最主要不外兩個原因,第一,日子沒苦到那個份兒上,沒到走投無路的時候,哪個願意從花花世界,搬到荒涼的關外?第二,只是一味把人從京城往口外、沿邊搬,而不是像逸軒這樣,先對地方駐防旗人下手,『先枝後干』、『先易後難』——實在是路子走錯了,走了條『先干後枝』、『先難後易』的路子!」

文祥點頭說道:「確乎如此!康熙朝,曾有計劃,將在京無職無產的旗人,陸續撥往口外沿邊駐防,惜乎應者寥寥;其後,雍正、乾隆——」

頓了頓,「嗯,乾隆朝的情形,是最能夠說明問題的了!高宗純皇帝聖裁,將京旗三千戶閑散移往黑龍江拉林屯墾,花了偌大氣力,實際移往不足兩千戶。其後四年,這班旗人,大部逃回北京;不久,朝廷又遷徙京旗前往雙城堡屯墾,不數年,重蹈拉林之覆轍。」

說到這兒,微微苦笑,「倒是東北本地旗人的屯墾,較有聲色——可是,那又有什么用處?」

「古往今來,」恭王說道,「凡有改革,一開始總是最難的,這個點兒,本該柿子挑最軟的捏,結果一上來就撿最硬的骨頭啃,啃不下來,則整個改革,何以為繼?」

頓了頓,嘆了口氣,「我退歸藩邸之後,空閑的辰光多了,好生讀了幾本書,這才發覺,咱們中國,歷朝歷代,多少改革,都毀在了這上頭!」

文祥心中微微一震。

「凡倡議、主持改革者,」恭王繼續說道,「見國家積弊如山,哪個不是恨不得一夜之間,就把這座山給搬開了?只想著『該不該做』,不想著『能不能做』,結果——如同一只汽船,只能開到一個鍾頭五十里,他非要開到一個鍾頭一百里,結果,未到中流,便嘩啦一下,散了架子,折戟沉沙,船毀人亡了!

文祥驚異的看著恭王,腦海中突然冒出一個念頭:短短數月,眼前的恭王,和自己熟悉的那個恭王,可就有些不大一樣了——他若早幾年如此,該有多好!

恭王好像猜到了他的心思似的,說道:「就譬如同文館——開辦之初,我又何必叫進士們進去讀書?進士及第——嘿嘿!」

頓了頓,「他們本該是最後一撥才進去的,甚至,他們就不進去讀書,又有何妨?結果——」

微微搖了搖頭,「唉!」

文祥默然。

「這一層,」恭王說道,「實話實說,我確實不如逸軒!他的廣方言館,開始的時候,只和同道中人打交道,悶聲大發財,不聲不哈的,就做大了!」

文祥沒有直接接恭王的話頭,說道:「改革,也是『時也、勢也』的事情——拿改革八旗來說,六爺,你方才說得很好,以前,『日子沒苦到那個份兒上』,我想,軒邸若易位於康、雍、乾之時,改革八旗這件事,他也未必就辦得下來。」

恭王微微一笑,說道:「或許吧,不過,他也未必辦不下來。」

文祥微微搖頭,說道:「八旗是國本,『先枝後干』、『先易後難』,放在今天,行得通;放在康、雍、乾,未必行得通——」

恭王略一深思,不由微微動容:「博川,你這就見得深了!康、雍、乾的旗人,還不像今天這般無用,還可以真正叫做『國本』!如果將各地駐防旗人移回東北,那么——」

那么,誰來「駐防」?也即——誰來……看著漢人呢?

如今不同了——旗營已基本無用,滿漢之別,也比國初的時候,淡漠了許多,所以,「駐防」的意義,其實已經不存在了,所以,無所惜之了!

恭王的話,沒有說全,但亦不必說全,「小房子」里,一時沉默下來。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