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九章 見身如感(1 / 2)

附體記 古鏞 4014 字 2020-12-26

方才隱侍者將我層層相圍,陸小漁未必能瞅清陣內細情,但見了我橫抱陸夫人出陣的情形,她臉色一霎白了,戰栗著不敢上前相迎。

那一剎那,我感覺她外表雖安然無恙,內里某一處卻破碎了,容色蒼白而晦暗,可見這個自小棄她離去的陸夫人,在她心中的份量遠比我料想的要重得多。

這也難怪,人的感情本就很奇妙,也許正因陸夫人的出走,她心中才保存了兒時記憶中完美的印象,加上多年隱約的重逢企盼,這份感情會變得更加濃烈也說不定。

「娘……」

陸小漁的嗓音一向低沉,這一聲混合著嘶啞,卻比呼天搶地的哭喊,更具真實的傷痛感。

我既愧於未能達成她的心願,又憐惜她現下的悲痛,默默走至她身前,將陸夫人輕輕放落,運功渡氣,替臨危的陸夫人提振最後一口氣。

小漁跪於陸夫人身側,陸幽盟也無聲挨近。陸夫人睜開虛弱的眼眸:「小漁,娘很對不起你……你不要怪娘。」

「娘……」小漁拉著陸夫人:「我知道你是心傷丟了弟弟……」看來陸幽盟對女兒提及妻子離家與幼子身亡時,與實情並不全然一致。

陸夫人搖了搖頭,卻也不相駁分辨,只抬望陸幽盟:「你負了我,事至如今,我也不來怪你了,你卻要照顧好女兒。」

陸幽盟沉重地點了點頭。

「小漁,」陸夫人喘了片刻,面似不安,轉首游視:「剛才我看見連麗清那賤人了,那賤人還想害你,她……她逃去了么……」

幾人聽了,都忍不住向一旁望去。

「啊,快去殺了那個賤人!」

陸夫人面色倏變,瞬間不知從哪生出的力氣,突然挺著身,指著連護法憤聲嘶叫。

半丈之外,美貌少年一直運功替連護法療傷,剛將連護法救醒,正扶她坐起,聞言倏地拾槍躍起,怒喝道:「你這死老婆娘!你罵誰來?你敢叫人動一下清娘試試?我再在你身上補上一槍,早些送你歸西!」末了,提槍指著我道:「還有你!你重傷清娘,遲早找你算帳!」

眾人聽了駭然相視,這少年不知是生性暴烈魯莽,還是腦子少根筋,滿場都是我的屬下,他身於其間,居然敢朝我挑釁!眾人甚至無法因此生怒,只三三兩兩地發笑。

「陸姐姐!你恨我殺害你孩兒,也難怪你,唉,起初,我只想令你家著急傷心,後來你又不肯聽我解釋……」連護法望向垂死的陸夫人,面現不忍之色,嘆了口氣,提氣道:「其實,我並沒殺害你孩兒,現在,我便將他還給你!」

「你這賤人……失心瘋了,胡說什么?」

連護法並不理會,抬首望著美貌少年,道:「樵兒,我問你,你姓什么?」

「我姓連。」

「不,」連護法決然搖頭,道:「你姓陸!」

眾人聞言一震,都朝美貌少年望去,他倒渾不在意:「隨便,你說姓什么便姓什么好了。」

「樵兒,你小時不是一直問我,你親娘是誰么?」

美貌少年似乎也不傻,轉首向陸夫人看去,冷眼睨視。

「不錯,她就是你親娘!」

連護法這句似乎用完了力氣,側身伏地,連聲咳嗽。

忽然之間,附近一片鴉雀無聲,陸夫人雙目放光,盯著美貌少年猛瞧,陸小漁緩緩立起身,陸幽盟亦不覺挪步走近。

我也仔細打量這俊俏的小舅子,一經點破,真是越瞧越像,尤其是那雙大眼與嘴兒,幾與小漁同出一轍。

「小樵,還是我起的名字。」半晌,陸夫人無聲淚流,啞聲道:「連……連麗清,我謝謝你!」

陸小漁眼中淚花滾動,陸幽豐則瞬間蒼老許多。

眾人目視中,美貌少年卻默默收起搶,俯身將連護法抱起,轉身欲行。

「怎么?」連護法身子微微掙動,驚訝中帶著幾分焦急:「你不信我的話?」

「我自小是你養大的,我只有你一個娘!」美貌少年冷冷的聲音傳來:「我為何要認一個不相干的人作娘?」說著,腳下加速,漸去漸遠。

「小樵……」

陸夫人的臉色越來越白,兀自凝神追視,喃喃:「這不怪他,他還小……小漁,往後,你要照顧好弟弟。」

陸小漁哽聲應道:「是!」

「還有,」陸夫人眼中神光發散,聲氣弱如夢語:「那個……那個被你們捉去的靈兒,靈丫頭,這么些年,娘一直當女兒看,也跟她說了你,你要……你要……」

陸夫人最後一口氣始終轉不過來,轉回頭,死盯著女兒,陸小漁忙接著她意思,點頭道:「我會當她是妹妹,照顧好她!」

話沒聽完,陸夫人已溘然長逝。

自始自終,陸夫人並未向我看一眼,垂危之際,也不肯以女相托,我隱約猜到,她應是對我與霍、王二氏的悖倫事知道得很清楚,心中絕不願接受我為女婿,卻又無力阻止,才會如此。

這讓我感到一絲遺憾的惆悵。

「娘……」

陸小漁嗚嗚低哭,哭聲被風兒吹著,飄得很遠,聽起來,似乎連哭聲也顯得那么輕飄無依。

望著她微微顫抖的肩背,我陡然覺得,失去娘親的她加倍的楚楚動人,身上這里、那里,處處都教人格外生憐,不禁伸了一只手,加於她身背,我的手臂隨她身子一道起伏顫動,仿佛融為了一體。

眾人均垂頭默哀,這時方才出去搜尋小漁的東府舊屬陸續返回,見了此狀,詫異間也默默走近,垂首附隨一旁。

「哈哈……我殺了你們七人!傷了數十!老子他娘的……夠本了!」

一陣狂笑打破這邊的肅穆沉靜,我皺眉尋望,只見渾身浴血的吳剛目露瘋光,神氣散亂,執劍的右臂齊肩而斷,已失去了反抗之力,連腳下也站立不穩,身子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地欲朝隱侍者撲去,他身周圍了一圈隱侍者,靜靜的執劍冷望。

「來呀,再……」

話未說完,一名隱侍者揚手一劍,他的另一臂離身飛去,鮮血狂噴!

「打……」

耳、肩、右腿,隨即吳剛的腦袋沖天飛起,半截身子未倒,又被攔腰斬斷,隱侍者很他狂殺多人,竟片刻間將他分屍了!

這一幕,正落入趕回的吳七郎眼中,吳七郎驚呆了,兩膝一軟,不覺跪身於地,唇角發顫,說不出話……

「六哥……」

身處重圍的羅侍衛驚聲悲呼,奮力擊退一人,憤聲道:「秦大頭,隱侍者在你手上,武道高風,盪然無存了!羅某不屑死於爾等宵小之手,你也休想生擒於我!」

此際場上的貞苦士僅剩兩、三人而已,已如風中殘燭,微弱的反抗隨時都將熄滅,若非虎使交代,叛教者須生擒活捉,羅侍衛與另一前隱侍者也挨不到此時。

累傷於身的羅侍衛自知無力再戰,狂笑間,晃身一閃,避開幾名隱侍者近身撲擊,當即橫劍於頸,便欲自裁!

「十五不可!」

另一名前隱侍者本與羅侍衛相鄰抗敵,見了返身撲來阻攔。

「十四哥,你攔我作什么?咱們一道追隨眾弟兄們去罷!啊——你快放手!」

那「十四」將羅侍衛橫劍自裁的手臂拉下,牢牢將他抱住,一邊喘吁吁道:「前路未絕,何須自尋短見?」

說話間,黑衣隱侍者早紛涌上前,將他們撲按在地。

「十四你……」羅侍衛瘋狂掙扎片刻,再也無法動彈,驚恐地望著身旁的十四:「你忘了與兄弟們同生共死的血誓?你……你背叛了眾弟兄!」

「怎么能說背叛呢?」十四嘆道:「十五,你難道忘了,三十年前,咱們入教之日,便立過誓,終此一生,永不叛教。今日不過迷途復返,戴罪立功啊!」

「我殺了你!」羅侍衛狂吼一聲,作勢欲咬,卻構不到十四耳旁,隨即鼓腮一吹,將最後凝聚的一口真氣噴向十四!

「啊……」

痛呼聲中,十四捂著一只耳朵,不住打滾,想來耳孔內脆弱的耳膜受襲,不勝其創,隱侍者忙將兩人遠遠分開。

「唉……」

只聽一聲沉重的嘆息,不知何人而發,那聲息低啞,仿佛就在人耳邊吁氣,遠遠壓過了十四的痛聲慘號,我左右張望,卻見人人亦如我然。

「你終於來了!」

虎使渾身一震,面色大變,矮樹上的身子一飄一盪,氣勁虛浮提揚,似乎隨時都會飛身撲出,道:「閣下究竟是何人,為何一路潛隨?」

「我一直也沒弄清,」那人的聲音宛如郁郁自語:「余杭梁氏母子究竟是你們四個誰的外室?連探望自己妻兒都易容化名,嘿嘿,苗正芳,你的心機可是真深啊。」

他的聲音在眾人耳旁不疾不緩地響起,身影卻未出現場內任何一處,仿佛隱在所有人的知覺之外,又似乎遠在灰濛濛的高空,正低頭漠然俯望地面上所有人。

眾人唯一能知道的,那人似乎有些心灰意冷、郁郁難舒。

那「十四」渾身發顫,舉頭尋望,嘶啞地吼道:「你……你是人是鬼……你究竟是誰?」

天光昏暗,夜風將人人都吹得身上發寒,而那人好一陣沒有聲息,仿佛忽然消失了。

數十名殺光敵人的黑衣隱使者,幾乎同時感到不安,人人手中提劍,警然四望。

「苗正芳!」

羅侍衛被多名隱侍者在人群中推擁移動,心有不甘地回望,口中連聲斥問:「原來你還有家眷沒被殺光!哼,我不信你早有叛心。你說!是否上次潛回臨安被收服,設下這個圈套出賣大家?你這又陰又蠢的混蛋!你以為這樣自己會有好結果嗎?他們要生擒我們幾人,只不過想拿到他們一直害怕的那件東西!哈哈……那事至今只有我知道,也只有玄武使才可能猜到我會藏於何處!而你這沒用的人,轉眼就會被拋棄,你就等著報應吧!大哥一定會來尋你的,哈哈!」

「眾侍衛!為何不讓他閉上鳥嘴?」虎使一面留意四周,一面皺眉喝斥。

擁著羅侍衛的幾名隱侍者都是一副失神呆滯的神情,仿佛正有令人生畏的毒蛇游走在他們身畔,縮著身子,一點也不敢動彈。

「小心!」

瞧出情形不對,虎使將身一傾,勢如猛虎下山,直向陣中破空掠去,身下六名黑衣虎侍疾奔相隨,將至陣前,虎使氣竭處,回躍於眾虎侍上頭,略一借力,又彈身而起,雄壯的身姿在半空展開,落向押著羅侍衛的隱侍者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