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碧姑娘的劍(1 / 2)

斷霞峰下,一條小道蜿蜒曲折。

時逢晚春,一片碧海綴著萬點花色,不論遠眺亦或閑游,皆是醉人美景。

只不過,白阿四卻沒什么心思欣賞。

倒不是因為他在這山腳下開酒肆多年看得厭了,而是他實在騰不出空。

這小小的酒肆之中,幾年也難得一次的熱鬧,加了備用的木桌木凳,仍有七八個挑夫不得不坐在門外擔子上。

生意如此之好,白阿四卻高興不起來。

酒肆內這密密麻麻二三十人,倒有一大半帶著兵器,讓他這種尋常百姓脊背發麻。若是熟客倒也罷了,偏偏這些武林中人,他沒一個認得。

平素里擠不出半點笑容的老板娘白嫂,此刻活動著僵硬的面皮,挑起唇角往來招待。

到不是怕了這些客人,這胖胖的村婦,一向便是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能叫她耐下性子輕聲慢語出面招待,只不過是因為,這班人都是斷霞峰上暮劍閣的客人。

蜀州江湖勢力繁雜,名聲最響的三個,峨嵋據南,唐門霸東,而暮劍閣,則領袖蜀北。

兩日之後,便是暮劍閣閣主嫡長子白若雲大婚,將入門的新婦,又是峨嵋掌門清心道長的關門弟子孫秀怡。如此南北聯姻,自然不會僅僅驚動蜀州武林而已。

能遣人來賀的,絕不會少了禮數,無暇抽身的,也都托鏢行送上賀禮吉言。足足半月之間,白阿四的酒肆之中,就未曾有半日斷了生意。

幸而暮劍閣與峨嵋派交好之輩盡是正道中人,婚禮不會邀請什么凶神惡煞之徒。就算有許多包藏禍心與冷眼旁觀的,總不會屈尊到白阿四的酒肆里生事。

「趙兄,你說這次婚禮,唐門究竟會不會來?」

「依在下拙見,唐門應來,如不親眼衡量,豈不是對這場聯姻一無所知?」

「哎,老哥這話說的不對,就是俺這樣的粗人,閉著眼睛也知道,白家娶了峨嵋的婆娘,總不會就為了生幾個身強體壯的胖娃娃吧。俺要是唐門的門主,才不來白費功夫看人討老婆合謀對付俺。」

白阿四聽著這種在店中不知重復了多少次的類似對話,滿臉堆笑的放下酒菜。趁著屋中酒菜大多上齊,他連忙扭了扭腰,往門口走去准備透一口氣。

這近二十天中,他只盼莫要有人在他的酒肆中大動干戈,就謝天謝地謝祖宗了。

才到門邊,撲面一陣香風入鼻,白阿四抬頭一望,登時便知道,那千萬遍念誦於心頭的祈願,怕是要在今天落空了。

白家的賓客自然也不乏江湖女子,只不過很少有女人願意擠進這臭烘烘的酒肆,大多只在門口買一碗清水淡茶,解解渴乏,便接著上路。酒肆之中,除了白嫂,便是男人的天下。

男人好斗,江湖中的男人更甚,為錢財、為面子、甚至為一句話,往往便會刀劍相向,血濺五步。一群男人中丟進一個女人,尤其是一個好看的女人,大都會如推石入湖,激起一片風浪。

而此刻在白阿四眼前走入酒肆的,正是一個好看的女人。

彎彎的眉毛,大大的眼睛,紅紅的小嘴,若是笑起來,一定十分可愛,十分動人。可她非但沒有笑,秀美的臉上竟連一點表情也沒有,好似有一層無形的面具,正密合在她嫩如春花的粉頰之外。

她的身量不高,但自上而下非常勻稱,顯得苗條修長,頸上戴著一串碧玉珠鏈,左腕掛著一個碧玉手鐲,上身穿著件蔥綠夾褂,鵝黃束腰之下,是一條碧綠色的羅裙。

她整個人,就像是一條碧綠色的影子。

如果不是她背後背著一個長包裹,一看便是什么兵器,怕是所有人都會當她是個走錯了路的小家碧玉。

「客、客官,里面沒……」白阿四結巴了一下,正要說話,就被旁邊一人打斷。

「哎,有位置,兄弟們讓一讓,總能給姑娘騰出個座來。」一個勁裝漢子嘿嘿笑道,向著桌上他人使了個眼色,立刻便有人站起讓出一個木凳,端著酒碗走了出去。

「喂喂,明明是兩個座位好不好?」隨著清亮悅耳的一聲提醒,一個看樣貌不過十三、四歲但身量頗高的少年小廝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我得貼身伺候著,勞駕哪位行行好也給讓個座唄。」

這小廝看起來比那姑娘小上一些,模樣頗為討喜,一張娃娃臉上掛著親切的微笑,烏溜溜的眼珠靈活的左顧右盼,一副沒見過世面的神情。

屋里都不是什么惡人,這小廝又笑的叫人心喜,加上是這美貌姑娘的伴兒,馬上旁邊那人便端著茶杯起身笑道:「娃娃來坐,我去透透風。」

「老板,要壺清水,不要裝過茶水的壺,多謝。」那小廝頗為伶俐,一邊把行李包袱放在地上,一邊摸出一塊碎銀,遞到白阿四手上,「方才讓座那二位的帳,也一並算了,余下的,算是打賞。」說罷,掏出一塊白巾,仔仔細細鋪在凳上。

那姑娘也不開口,徑自坐下,將背後布包解下放在膝上,黑亮雙眸便只是盯著桌上放著的左手。

旁人已經忍不住在猜測她的身份,有幾個想到了什么,驚疑不定的偷偷瞄她,有幾個全無頭緒,只是間或看來一眼,剩下的到都在仔細打量她,一來秀色可餐,誰不愛看,二來也都好奇這到底是哪家的女俠,行走江湖穿得如此不便不算,還帶著一個幫忙打點的小廝。

一時間想到好幾個出身名門的女子,卻大多和眼前這人對不上號。有人忍不住向見識較廣的人低聲詢問,得了答復,目光卻是一驚,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似乎不太相信。

那姑娘也不理會這些目光,似是早已見得慣了,清水上來之後,便靜靜地倒了一杯,湊到唇邊,淺淺抿了一口,潤濕紅唇。

那小廝抹了把汗,咕咚咕咚仰頭喝了三杯,哈的一聲出了口氣,笑道:「果然走的久了,清水都變得好喝起來。」

出聲叫人讓座的勁裝漢子也聽了旁人耳語,雙目狐疑的在對桌主仆身上一掃,放下酒碗,抱拳道:「萍水相逢也是緣分,在下劉振川,江湖兄弟抬愛,送了個別號叫做斷水神錘,大家同來參加白大公子喜宴,可否交個朋友?不知姑娘怎么稱呼?」

江湖人不拘小節,自然也不忌憚是否該問女子閨名。倒是旁人聽了他的名頭,忍不住瞄了一眼放在一邊的八角紫金錘,心中暗暗道一句,原來是他。

那姑娘眉心微微動了一動,垂首喝了口水,並不答話。

反倒是那小廝嘻嘻笑道:「劉大哥,我家姑娘不愛說話,也不愛交朋友,您做您的斷水神錘,莫要打斷我們喝水就好。」

這回話頗為無禮,劉振川面上不禁一紅,露出幾分尷尬之色。

「若是稱呼,我家姑娘姓崔,大家叫聲崔姑娘,在這地方,總不會叫岔了人。」那小廝看了一圈,接著說道。

這崔姑娘果真不愛說話,只是靜靜坐著。但她越是如此,屋內幾人的眼中狐疑之色越是濃重,仿佛這特征更符合他們心中所想的那個人,只不過他們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姓崔。

白阿四察覺氣氛不對,拎著銅壺出了門口,摸了摸胸,長出口氣,心里盼著這班人千萬別動起手來。

謹言慎行雖是大多數江湖人應該牢記的原則之一,但若是人人都能如此,江湖又怎會有這許多事端?

劉振川左手位上恰是完全猜不到這女子來路的人之一,他與劉振川頗談得來,見新交的朋友撞了這么一遭尷尬,登時面帶怒色,哼了一聲譏刺道:「崔姑娘好大的架子,行走江湖還要帶個累贅,萬一遇上事端,豈不是平白搭條性命。還是說,姑娘功夫俊的很,碰上什么對手,也保得住這半大娃娃?」

言下之意,你若是承認自己功夫不錯,那他當下就要討教討教。

劉振川連忙伸手拽了一下,笑道:「馮兄弟,坐下喝酒,喝酒。」明里勸他,暗中卻警告似的捏了他一下。

那姓馮的漢子卻是個直楞性子,一翻雙目道:「你捏我作甚?這姑娘進來連句話也不肯說,只叫個小廝答話,難不成咱們一屋子江湖好漢,只配和她手下的龜兒子叨叨嗎?」

崔姑娘雙目微抬,一雙黑眸深不見底,她仍不說話,只是緩緩將膝上包袱放在了桌面上。

馮姓漢子酒性上頭,譏笑道:「嗬,這么標致的姑娘,莫非是個啞巴?」

那崔姓少女輕輕嘆了口氣,似是非常不願的抬起右手,青蔥嫩指鉤住包袱布結,輕輕一扯,緩緩將包袱皮向一邊扯開。

屋內眾人,頓時伸長了脖子看了過來,緊接著,又紛紛響亮的倒抽了一口涼氣。

露出來的,是一把長劍。

淺碧色的劍鞘,綴著數顆翡翠,劍柄拖著兩條天青劍穗。一眼望去,便知道價值不菲,單是護手上那一顆拇指大小的碧玉珠,怕是就會引來賊人無數,難怪要用包袱裹好。

眾人抽氣吃驚,自然不是因為這劍的價錢,那馮姓漢子面上酒意瞬間去了大半,面頰幾乎沒了血色,連聲音也有些發顫,「這……這劍上……莫非、莫非有一道碧綠印子,擦……也擦不掉?」

那小廝笑嘻嘻的說道:「咦,馮大哥難道偷偷看過我家姑娘的寶劍?」

馮姓漢子臉上的肌肉都變得有些扭曲,似乎想努力做出一個微笑,卻不得其法。他緩緩坐下,抬手擦了擦額上冷汗,語氣驟然變得十分恭敬,「在下……在下有眼無珠,沒想到、沒想到碧姑娘也會來參加白家婚禮,多有得罪……還、還請碧姑娘海涵。」

旁邊已有人忍不住在竊竊私語。

「真的是她,沒想到竟這么年輕。」

「白家怎么會向她下帖?」

「你怎知道她有請帖?誰知道是不是前來生事尋釁的?」

「兄弟說的是,萬一贏了暮劍閣白家,她的名頭又要響亮幾分了。」

劉振川比身邊那人倒是鎮定許多,他舉起酒碗,朗聲道:「久仰碧姑娘大名,今日得見,實感榮幸。方才如有冒犯,還請恕罪,劉某自干一碗,權作賠禮。」

旁邊那馮姓漢子低聲喃喃道:「血玉釵搖足踏雲,一劍奪命碧羅裙,碧姑娘既然到了,莫……莫非血釵雍素錦也要來不成?」

江湖上的女人,名頭響亮的,不是絕色傾國,就是武功超凡。貌若天仙卻甘願行走江湖的,多半會仰仗每隔一段時間便重新評判流傳的江湖四絕色的稱號揚名天下,而武功過人的,則往往不屑於艷名,更願單靠一身功夫闖出名號。

血釵、碧姑娘這兩個名號,對見聞廣博的人來說,可是響亮的很。

血釵雍素錦,鬢上一根血玉銀釵便是兵器,綉鞋之中從不穿襪,喜好赤著一雙雪嫩秀足,傳言其殺人後好以對手鮮血塗就足趾丹蔻,為人喜怒無常,只為被輕薄一笑,追魂索命四十七天,逐越七州,將雪山八傑之一宗恆當著其七位結拜兄弟面前斃於鬧市街頭,一戰成名。

碧姑娘與這樣一個女子齊名並稱,自然不是什么泛泛之輩。不僅那一身極有特點的穿戴在江湖口耳相傳,她手上一劍穿喉的寶劍碧痕,近三年更是名震東南。傳言其寡言少語,性格冷漠,極少與尋常江湖人士動手,卻不知為何曾在東南三州遍殺七十一家青樓主人,背下一身血案,後被公門高手圍捕,憑一把碧痕在手,逃出生天,留下腕脈被斷的十余個廢人,名動八方。

這兩女俱非大奸大惡之徒,但行事乖張狠辣,也稱不上正道中人,更何況碧姑娘一向在東南三州活動,按常理,暮劍閣的喜事,應該不會有帖子千里迢迢送去給這樣一個行蹤不定的詭秘女子。

看來八成是不請自來的不速之客。

偷偷瞄了碧姑娘幾眼,已有與白家交情不錯的人開始擔憂這場喜宴會多生事端。

他們擔憂的的確有些多余。

事端,根本不必等到喜宴上。

這樣一個秀美可人的女子,又是頗有名氣的劍客,本身就足以帶來沒完沒了的麻煩。

這邊馮、劉二人才剛消停,另一角卻有兩個青年劍客齊齊站了起來,視線只在這位崔姑娘面上一掃,便盯住了橫在桌上的那柄碧痕。

那兩人穿著打扮極為相似,都是黃衫褐褲,軟底布靴,腰間長劍也是一模一樣,除了一個闊口方面,一個下巴頗尖之外,其余都如照鏡子一樣相似。

一看他們起來,酒肆內的諸人便想到了蜀州武林小有名氣的一對兄弟。

果然,那二人馬上便開口印證了他們的猜測。

「在下陳德。」

「在下陳榮」

「我兄弟二人苦練劍法。」

「蒙江湖兄弟抬愛。」

「賜了個西川雙劍的名號。」

「我們兄弟生平最喜劍法。」

「久仰碧姑娘大名。」

「還望能不吝賜教,隨手指點一二。」

「選隨便我們哪個都可以,另一個絕不幫忙。」

「只是切磋技藝,不傷和氣,點到為止,還請諸位做個見證。」

這兄弟兩個一人一句,說的卻既有默契,若不是方臉陳德看起來略微年長,形貌與陳榮也頗有幾分差異,還真容易被當作一胎孿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