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觸株兔(1 / 2)

這場雨下的著實不小,至少,已大到足夠澆熄湖林城中日常躍動的喧囂。

懶洋洋的花娘從窗欞上探出嫩藕一樣的臂膀,輕輕一撈,便知道今晚平添了一夜閑暇,不知該如何打發。一身蓑衣的小販躲在檐下茫然四顧,眼見暮色將臨,卻沒了平日一擲千金的豪客,偶有小轎匆匆踏水而過,卻也不會屈尊冒雨買這些廉價貨。連賣傘的貨郎,也沒精打采的低頭垂目,只等著哪位粗心的大爺照顧他的生意。

整個湖林城就像一頭疲憊的黃牛,靜靜卧伏在雨中。

這樣的夜晚,這樣的雨聲中,不論怎樣的緊綳,都會不由自主的松懈下來。

齊秀清就在這時穿過了湖林城的大門。

她以前曾經來過這邊一次,不過那時的她雲英未嫁意氣風發,佩寶劍,騎駿馬,心底充盈的,還是對靈秀五娥這名號的無限希冀。

而此刻的她,卻不得不蜷縮成一團,躲在吱嘎作響的牛車上,被已經濕透的草料埋沒,大氣也不敢出,耳中捕捉到的任何異響,都會讓她渾身上下無法克制的顫抖。

驚弓之鳥。

聽罷了守門兵卒與車夫的交談,牛車再次移動起來。

她知道,她終於進到了湖林城里。

但她絲毫不覺的安心,略微安定的心神仍不足以讓她串聯起所有的回憶,一幕幕閃過的,盡是些破碎的片段。

最讓齊秀清後悔的,便是最初在峨嵋派花園涼亭中的那場商議。

發起的人是二姐,田靈筠。

這並不奇怪,田靈筠一貫是她們之中最疼愛小妹孫秀怡的那個,小妹心里委屈,也往往會第一個找她。

那時候齊秀清也沒想到,在一個個主意被否決後,田靈筠最終敲定的辦法,竟然是逃婚。孫秀怡和師兄凌崇之間的私情,就這樣簡單的放在了峨嵋的聲譽之上。

也許,這就是錯誤的開始。

後半場商議,便是那看似天衣無縫的計劃出爐。

論心機決斷,五人之中唯田靈筠可稱得上過人,那計劃,自然也幾乎可以稱得上是由她一手制定。至少,在齊秀清的回憶中是如此。

孫秀怡直到抵達陽梁鎮時,還在送親的隊伍之中。在陽梁落腳當晚,孫秀怡便換上簡裝,靠田靈筠出去買來的馬匹,趁夜逃離,往與凌崇約定的地方而去。

剩下四個,找借口在各處買些可以當作嫁妝的喜慶物件,購進箱子一口滿滿裝上,悄悄放進轎中。

一進地界穿了吉服便不能再被旁人見到,有這么一個規矩幫忙,田靈筠這個伴嫁只要做戲做足,幾個轎夫自然發覺不了什么,最多也就是懷疑一下為何新娘是如此沉默寡言。

不過孫秀怡早已鋪墊在前,一路上都不發只言片語,也就算不上什么破綻。

進到白家,順利入住之後,環境更加方便田靈筠主導,她在其中盡力做出與新娘一道住下的樣子,懷中揣著早早備下的一瓶雞血,只等入夜之後,擺散了一地嫁妝,弄亂了屋中陳設,布置下各種遇襲假象,最後不惜犧牲名節,在胯下抹上雞血,裸出私處自行綁縛,生生造出了新娘不翼而飛的情景。

原本一切都很順利,田靈筠一副遭受凌辱的模樣,只消裝瘋賣傻,便能搪塞掉大半問題,剩下的胡編亂造就是。

哪知道白家竟揀著這要緊時候出了大事,連出人命不說,連田靈均信口胡謅的話都成了真凶傳言,反倒把她們四個困在了暮劍閣中不得脫身。

此後,事態便完全失控,全沒了主意的她們,只能把希望繼續寄托在田靈筠身上,於是,就有了那場幾乎等同於背叛師門的逃亡。

齊秀清動了動衣袖,擦掉眼角的淚水。她一直以來都太相信田靈筠了,幾乎到了盲從的地步。甚至連大姐鍾靈音悄悄逃掉之後,她仍幫田靈筠壓下了宋秀漣的不滿。

她天真的覺得,田靈筠不過是太過緊張以至於有些反常,等到與小妹他們會合,找個地方隱姓埋名避避風頭,一切就都過去了。

可惜,下一個跳入她腦海的碎片,殘酷的提醒著她,一切都才開始。

那是一場爭吵,一場齊秀清沒有敢參與,只敢默默旁觀的爭吵。

鍾靈音不告而別的打擊下,宋秀漣的堅持總算說動了田靈筠承諾不再試圖殺人滅口。田靈筠帶著那丫鬟離開的時候,齊秀清還頗有些抱歉的摘了一對耳環送了出去,權做盤纏和補償。

直到很晚,田靈筠才從外面回來,神色疲憊,卻又略帶一點隱隱約約的興奮。

夜里三人擠在一間客房睡下,可隔日一早,卻不見了宋秀漣。

齊秀清焦躁不安的陪著田靈筠等了大半天,才等回了怒火中燒的四妹。

推門而入的宋秀漣,幾乎是指著田靈筠的鼻子破口大罵起來。

一頭霧水的齊秀清一直聽了半天,才明白過來,原來那丫鬟根本就沒被放走。宋秀漣也是恰巧發現齊秀清送出的耳環不知為何會在田靈筠身上,以為她偷偷殺人滅口,才天未亮就找了出去。

田靈筠總算是言而有信,說了不殺那丫鬟,果真就留了她一條小命。

可這條命,真的還不如不留。

宋秀漣找到那個丫鬟的地方,是一家娼寮,破破爛爛,供最低賤的男人泄欲的地方。不光那對耳環收了回來,田靈筠還靠這丫鬟,另外賺了五兩銀子。

五兩銀子買來的女人,最先要做的當然是賺回她的身價。

直到宋秀漣破門而入的時候,被結結實實綁在破床板的丫鬟的身上,還壓著一個渾身酒臭的屠夫。

那血肉模糊的嬌嫩私處,一夜就讓那里的老板回了本。

除了第一個客人收了一兩算是破瓜開苞,之後每一個進去的男人,只需要花五十個大錢而已。

從那丫鬟被剝光綁好開始,那間小小的屋子就排起了長隊,難得一見的青嫩丫頭,當然要比皮肉松弛的老婊子受人歡迎的多。

半個下午加一個晚上,那里的老主顧,就十有八九都嘗過了新來的嫩草味道,有些恢復快的,還吃了不止一次。

要不是怕泄露行蹤,宋秀漣險些當場就把看到的男人全都殺掉。

最後,宋秀漣也沒能帶回那個丫鬟,一來,她身上沒有幫其贖身的錢財,二來,那個丫鬟已經瘋了,解開繩子後,她也只是雙手抱著膝蓋分開大腿,露出下面血糊糊的肉洞,咧開被打掉了牙的嘴巴,傻呵呵的笑著,嘴角流下白糊糊的一道,粘稠腥臭。

她們足足吵了一天,有幾次險些動起手來。

齊秀清不敢勸,也不知道如何勸,更糟糕的是,她突然覺得心里一陣一陣的發寒。直到入夜將眠,一垂下眼簾,那丫鬟凄慘哀怨的面孔便浮現出來,模模糊糊一陣變換,恍恍惚惚成了宋秀漣的模樣,跟著,竟又變成了她的臉!

她驚醒坐起,出了一身冷汗,再也不肯閉眼,就那么直挺挺的坐了半宿。身邊宋秀漣倒還算睡得香甜,夢中似乎還在和田靈筠爭吵,不時冒出幾句囈語。

而田靈筠在最靠里的地方睡的也不太好,夢話說個不停。

齊秀清記得,田靈筠從前一直都睡得十分安穩,不知為何如今成了這樣,是心里裝了太多不該有的算計么?

夢話自然是雜亂無章辨不清其中含義,但有些零碎詞句,卻讓齊秀清頗為在意。

尤其是輕輕喚出最多的小師妹三字,分明是平常聽慣了的親密口氣,叫的應該就是暫且未能見面的孫秀怡,可齊秀清聽在耳中,卻始終覺得有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滋味,堵得她胸中發悶,汗毛發緊。

田靈筠夢中說的最清楚的一句,很是沒頭沒腦,就那么突兀的冒了出來。

「大姐,不能回去!」

初聽並不覺得有什么,象是在擔心自己形跡敗露,可齊秀清在心中越是咀嚼,越是覺得那口氣不太對勁,並非是擔心走漏風聲的生氣不安,而更多是一股略顯傷心的悲憫。

她心里猛地跳了兩下,當即作出了決定,悄悄下床穿好了衣服,離開了房間。

田靈筠要往東南宋家的鏢局暫時落腳,至少在那之前,宋秀漣都是安全的。齊秀清如此安慰了一下自己,偷偷牽出馬匹,在夜色中回望了寄宿的民家一眼,翻身上馬,揚鞭啟程……

咯噔,牛車似乎壓到了石頭,齊秀清的頭結結實實的在底板上撞了一下,一陣熱辣辣的疼。

她縮了縮身子,連這么細小的響動,也在擔心會不會被人留意。

她實在不敢想象自己被發現之後的情景,就像她不敢回想在陸陽打探到的一切。

她慶幸自己去了一趟陸陽,否則,她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深陷在可怕的危險之中。

她又後悔自己去了一趟陸陽,要不是她慌了神的四處打探,也不至於被那波來路不明的人盯上,將她嚇到杯弓蛇影草木皆兵。

變了幾次方向,湊巧聽說了師父正帶著同門弟子往湖林郡趕路,齊秀清終於下定決心,哪怕受門規嚴懲,也要來和師父回合。多半……還能見到她的夫君,她的師兄。

這一點溫暖的期盼,已成了她如今唯一的依靠。

進城之後,干脆就在這個好心車夫的家里寄宿幾天好了,聽說這兩天城里來了不少有頭有臉的人物,怎么想,也比外面安全多了吧。

齊秀清正自盤算著,牛車吱嘎一響,停了下來。

她下意識的握緊腰間的劍柄,屏住呼吸。

跟著,身上覆蓋的草料被一把掀開,冰涼的雨點打在她的臉上,讓她情不自禁的哆嗦了一下。

屋檐下的燈籠很亮,足夠讓她看清楚車夫黝黑粗糙的臉龐,她小心翼翼的開口,問道:「大哥,你……到了么?」

車夫面無表情的點了點頭,「到了。下來吧。」

齊秀清起身挪了下來,緊張的打量了一下四周,這小院並不太大,卻也不像是一個車夫住得起的地方,「這……不是您家么?」

車夫干巴巴的答道:「不是,這是我東家的宅子,前頭還連著鋪子。」

「那……我能在這里借宿幾天么?我雖然身上沒有現銀,但還有些首飾可以變賣,一定會付租金的。」齊秀清看周圍確實像是尋常民居,便壯著膽子問道。

車夫指了指檐下讓她先去避開雨水,自己撥弄了一下蓑衣,緩緩道:「這我可當不了家。你去問東家吧。或者……問我們東家的東家也行,他恰好也在。」

齊秀清腦子有點發暈,在檐下匆匆擰了擰衣裙,抹了抹濕發,為難道:「那您說的東家和那個東家的東家在哪兒?」

「在這兒。」一個帶著些笑意的聲音從齊秀清身後答道,帶著一聲突如其來的問候,「齊姐姐,暮劍閣一別,真是好久不見了。」

齊秀清嚇得扭身一跳拔劍在手,定睛看去,當下顫聲道:「是你?那個……那個姓南宮的……」

「南宮星。齊姐姐不會已經忘了在下的名字了吧。看你身上都濕透了,來,我安排個房間,你快些換上干爽衣服,莫要受了風寒才好。」南宮星微笑拍掌,一個丫鬟匆匆趕來,笑盈盈走到齊秀清身邊。

齊秀清長劍一擺將那丫鬟擋開,靠著牆壁道:「你……你要干什么?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不會說的!你為什么會在這兒?你到底是什么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