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1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4973 字 2020-12-26

賈師憲還沒有倒台,已經黑雲壓城,各路英雄都磨刀霍霍地准備宰自己這只肥羊。程宗揚頭一次意識到,賈師憲如果失勢,給自己帶來的麻煩,恐怕比江州被宋軍攻下還大。

雖然在李師師面前拍著胸脯說得口響,程宗揚心里其實也是沒底,一整天都憂心忡忡,生怕賈師憲那邊剛被下詔問罪,自己這邊就迎來各路前來抄家的官府好漢,把盤江程氏按倒剪毛、剝皮、再大卸八塊。因此童貫帶來的消息,讓他感覺自己就像在作夢一樣。

「老賈沒事了!?」

江州之戰是賈師憲一手挑起,如今釀成大敗,如果追究責任,賈師憲無論如何也推脫不了。宋主先賜死翁應龍,接著召回滕甫,幾乎所有人都認為賈師憲這一次在劫難逃,然而事件的發展卻出乎每個人的意料。

就在昨天程宗揚與高俅在橡樹瓦盡情看球的時候,賈師憲奏請入宮,單獨奏對了一個時辰。第二天中午,宮中傳出的消息便急轉直下:夏用和身為主將,指揮無方,勒令於軍中戴罪立功。

捧日軍右廂都指揮使石元孫臨陣逃脫,奪職下獄,付有司問罪。

筠州常平倉連番失火,滕甫身為知州,缺乏管束,以失察去職。

王禹玉年老多病,上書請郡外放,欽命判知筠州……

接著是朝中的人事變動,戶部、刑部、工部尚書同時致仕,由各部侍郎處置部務。隨著王禹玉出外,樞密院也徹底成了空架子。這一連串的詔書令人眼花繚亂,等眾人清醒過來,王禹玉一黨已經在賈師憲雷霆萬鈞的反擊下被連根拔起。

原本就大權在握的賈太師,在朝中再無對手。

「這是怎么回事?」程宗揚叫道:「老賈篡位了?」

秦檜道:「其中定有隱情。童公公,不知宮中這幾日可有何異動?」

程宗揚在城中的宅子是鵬翼社暗中經營的私產,因為報備吏部時填寫的就是這處地址,因此孫天羽的皇城司與童貫的大內傳遞消息時,都在此處。童貫一大早扮成小廝,送來宮中最新消息,見程宗揚如此驚愕,不禁頗有幾分自得。

「異動倒稱不上。」童貫壓低聲音道:「只不過賈太師與陛下對晤之前,先去見了太皇太後。」

「太皇太後?」

「是陛下的祖母。當年待賈妃是極好的。」童貫道:「也不知道賈太師說了些什么,太皇太後便把陛下叫去著實教訓了一通,陛下一向孝順,不得已才把王宰相貶出朝廷。」

程宗揚恍然道:「原來如此。」

賈妃是賈師憲的姊姊,先主的妃子。論起來賈師憲也算是太皇太後的子甥一輩,能在太皇太後面前說上話並不奇怪。

秦檜卻皺眉道:「賈師憲是用何言辭打動太皇太後的?」

這倒是個問題。若論親近,一個是親生孫子,如今的大宋之主。一個是已故子妃的異母弟弟,親疏天差地遠。除非賈師憲有足夠的理由,否則根本不可能說動太皇太後。

童貫為難地說道:「這個……小的著實不知。」

這種機密的對談,世間除了賈師憲、太皇太後和宋主本人,恐怕再沒有第四個人知道,秦檜這一問只是點出其中的關鍵,並沒有指望他能答出來。

秦檜不再言語,拿過高俅、童貫、孫天羽等人從不同渠道送來的各種消息,仔細翻閱。

高俅的情報是程宗揚親自拿來的,內容側重軍事,鉅細無遺。但時間在賈師憲入宮之前,並沒有太多有價值的內容。

從宮中傳來的最新消息分析,江州之敗的處置結果明顯是拿石元孫當了替罪羊。對夏用和的處置看似嚴厲,但以夏夜眼的年紀,此戰結束就該解甲歸田,一個戴罪立功,反而保留了他的兵權,其實是明貶暗升。

滕甫與王禹玉是賈師憲的政敵,免職的免職,趕走的趕走,處置起來一點都不含糊。王禹玉的黨羽在這次官場地震中大都被清除出去,以至於樞密院和三位尚書的位置都出現空缺。韓節夫、史同叔與蔡元長三個都是聰明人,並沒有表明傾向哪一方的立場,反而成了宋主與賈師憲搏奕之中雙方都可以接受的人選,眼看要成為這次官場地震的大贏家。

程宗揚親自把童貫送出後門,這位自己安插在宮中的耳目才心滿意得,兩袖金風地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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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檜足不出戶,整個下午都在檢對情報。不久,安排在明慶寺的眼線拿來祈福榜上的新出現張貼。程宗揚隨即趕往祈福字條上的地址,取回高俅送去的最新消息,一並交給秦檜,自己則趕往武穆王府和錢庄查看生意。

次日黎明,熬了一個通宵的秦檜依舊神采奕奕。程宗揚打著呵欠暗道:奸臣這活兒果然不是誰都能做的,瞧瞧死奸臣這精力!話說回來,身體要差點兒,也干不了那么多壞事。

經過一夜的篩選,在這些涉及近數十名官員,幾百件錯綜復雜的情報中,秦檜挑出三條並不起眼的消息。

一條是皇城司易主,原任皇城司使李憲去職,由大貂璫封德明接任。

一條是宋主命太醫院挑選良醫前往選鋒營,訊問大貂璫秦翰的傷勢。

還有一條是晉國舞都侯張少煌將赴臨安,作為正使出席宋國的千秋節。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屬下懷疑,宋國宮中確實丟了一個要緊人物,而且與皇城司脫不了關系。」秦檜道:「皇城司使換人,便是針對此事。李憲常年在軍中,皇城司使對他而言只是一個榮銜,但對這位封公公可就要緊得很了。」

程宗揚思索片刻,「你查一下,宮里有沒有姓韋的妃子。」

「沒有。」秦檜毫不遲疑地答道:「屬下已經查過,宮中姓韋的只有一個,卻不是妃子,乃是當今太後。」

程宗揚雖然早有准備,聽到此言,心里還是狠狠地跳了一下。難道被自己從黑魔海的巢穴救出來,跟了自己幾個月,一路被自己吃了無數豆腐的夢娘,會是宋國的太後?

不會吧?聽說她和岳鳥人有一腿,還生了一個女兒——如果不是下落不明,說不定自己又得喚岳鳥人一聲岳父了——難道自己占了岳鳥人女兒的便宜,又占到他女人身上?姓岳的鳥人對我也太好了吧!

程宗揚干笑道:「不會太後丟了吧?」

「應該不是。」秦檜道:「太後初八會往明慶寺祈福,宮中嚴令皇城司隨行護駕。」

「太後經常去上香嗎?」

「內宮後妃大都好佛崇道,四月初八是浴佛節,每年此時宮中妃嬪都會往寺廟上香。」

夢娘將以前的記憶全然忘卻,但當日在筠州香竹寺,她上香的動作明顯是經常燒香禮佛的。程宗揚越想越是疑心,會不會是真是宮中的太後被人擄走?盧景曾經說過,他和斯明信以前闖到宮里,逼問過太後岳帥之女的下落。他們兩個既然能偷入大內,劍玉姬想從里面帶個活人出來,也不是難事。如果夢娘真是宋國太後,那么四月初八的浴佛節上,燒香那位多半是個幌子……

思索間,程宗揚脫口道:「魚目混珠!」

秦檜皺眉想了片刻,「屬下倒未想得如此之深,不過也絕非不可能。」

程宗揚萌生出一個大膽的念頭,想知道太後是真是假,四月初八那天去明慶寺看一眼不就行了?

程宗揚靠在椅背,手指敲著扶手道:「還有呢?」

「另一條是關於江州兵敗。秦大貂璫在撤軍途中傷勢突然加重,此事頗為蹊蹺。」秦檜沉吟道:「秦某猜測,秦大貂璫必然是與人交手,以至負傷。能在江州擊傷秦大貂璫的,無非三股勢力:星月湖、蕭侯爺、北府兵。」

「不會是孟老大。這么大的事他不會不提。」

「不錯。我們已經知道並非星月湖大營,而且北府兵出動的可能性也很低。那么就剩下蕭侯爺。」

「這里還有一條消息,」秦檜拿出一份最新的邸報,「因累年入不敷出,空耗錢糧,於朝廷無益,詔罷丹陽船舶司。」

秦檜放下邸報,「然後是最後一條:晉國以舞都侯為使節,赴臨安為宋主賀壽。」

丹陽位於晉宋兩國北部交界,是雲水中游最重要的碼頭之一,船舶司別說經營不善,就是想賠錢都不容易。宋國說撤就撤,除非是與晉國作了台下的利益交換。

「干!」程宗揚怔了片刻,然後拍案而起,「王茂弘!」

高俅送來的情報曾提到賈師憲派人赴建康,以丹陽渡口的使用權換取晉國的表態,此事後來不見下文。沒想到僅僅一個多月時間,宋國就突然撤掉了丹陽的船舶司。由此推想,江州大敗的消息傳來時,賈師憲很可能正在與晉國的使者交涉,談判的結果不言而喻。

程宗揚又是感嘆又是佩服,「王茂弘這條老狐狸遠在建康,照樣把手伸到臨安。用本來就留不住的江州換一個丹陽渡,這生意怎么看都有夠劃算的!」

「更要緊的是幫了賈師憲一個大忙,讓賈師憲有理由繼續把持權柄。」秦檜道:「賈師憲非是無能之輩,單以才具論,堪稱中上之姿。但其為人輕佻,分心頗多,以其中上姿,用在國事上的不過五成,便落為中下之等。讓其執掌宋國權柄,諸國盡可高枕無憂。否則賈師憲失勢,宋國有一二英才,未嘗不能振作。」

程宗揚笑眯眯道:「蔡元長、韓節夫、史同叔,還有你秦會之,我瞧著都是大宋出類拔萃的英才嘛。」

秦檜哈哈一笑,「秦某若治宋國,若烹小鮮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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圍繞宋國權柄的一場明爭暗斗,最終以賈師憲的大獲全勝而告終。賈師憲外戰也許外行了點,一個江州就讓他損兵折將,丟盡大宋的臉面。但在權力斗爭的內戰中,老賈算得上一等一的高手,當圍觀者都以為他要血濺五步的時候,賈師憲突然出手,一劍封喉,直接把對手都掃到歷史垃圾堆里,盡顯奸雄本色。

賈師憲的位子既然穩如泰山,前幾天圍繞盤江程氏的烏雲也隨之消散。首先是臨安府的官吏們,很負責地把控訴程氏折遷的鄰居抓到官府,二話不說,先打了一頓板子,給了程宗揚一個十足的人情。

接著通源行也痛快地交出生意,明面上管事的劉掌櫃堆起滿臉笑容,由衷地歡迎盤江程氏派人接收。通源行背後兩大東家,?王讓人送來一份賀禮,梁師都則是親自上門,對這個比自家兒子也大不了幾歲的年輕人執禮甚恭,攀不上賈太師的高枝,能抱住程氏的大腿也是好的。至於黃鶯憐,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把自己送到新主人床上。

聽說錢庄的生意仍不見起色,蔡元長也派人傳話,當初定下的分月支付,可以緩些日子再交。

一連串的前倨後恭,讓程宗揚啼笑皆非之余,也不禁感嘆權勢的威力。因此當廖群玉親自上門,表示太師有請的時候,程宗揚立刻備了禮物,帶著秦檜一同趕往遠在葛嶺的半閑堂。

廖群玉一掃前些日子的憂色,眉宇間神情輕松了許多。他與秦檜一路談詩論文,說到妙處,彼此撫掌大笑。

程宗揚昨晚鬧到凌晨方睡,這時坐在馬車上一顛,不由困意上涌,忍不住打了個呵欠。

看到廖群玉的目光投來,程宗揚歉然說道:「昨晚大醉一場,讓廖先生見笑了。」

廖群玉微笑道:「酒能亂性,所以佛家戒之。酒能養性,所以仙家飲之。無酒則學佛,有酒則學仙,只是不可貪杯。」

「受教受教!」程宗揚笑道:「小子無知,剛知道廖先生的悅生堂是有名的書坊,不知道平常的書籍是怎么印的?」

「無非石印、木印兩種。」廖群玉道:「技法都是一般,先制成原稿,翻轉過來鋪在木石上,由工匠依稿逐頁雕刻出陰文,然後上墨印制。」

「雕刻一頁大概需要多長時間?」

「若是木版,通常一個熟練工匠每日能雕刻兩到三頁,石版須減半。」

「廖先生覺得石版和木版哪個好些?」

「各有千秋。石版版材耐久,但費時費工。木版易雕,卻不易保存,往往變形開裂,或是易腐易朽。」

程宗揚微笑道:「廖先生考慮過活字印刷嗎?」

「活字?」廖群玉搖頭道:「不及雕版多矣。」

當初一聽說廖群玉的悅生堂是印書的,程宗揚就想到了活字印刷術,有心靠這個先進技術改變時代進程。這會兒聽到廖群術的話,程宗揚幾乎跳起來,活字竟然不如雕版?你們這腦筋也太老了吧!

「活字印刷先作好字模,然後排版,難道不比雕版更快?木版一天雕兩到三頁,活字一天至少能排四五十頁的版,效率高出幾十倍啊!」

廖群玉仍然搖頭,「多年前曾有人開過活字印書坊,不過慘淡經營,沒上幾年便倒閉了。」

「怎么可能?活字印刷效率高幾十倍還能被雕版印刷擠垮?」

廖群玉笑道:「不意程員外對印書也頗有興致。廖某正好對此留心一二,便與公子聊聊。」

「若用活字印刷,排版的工匠須是識字之人。雕版工匠不須識字,依著文稿雕成便是,這一條便所費工錢便比工匠高上許多。」

「即便有排版的工匠,活字印刷也非易事。活字字模小而易損,大小一致也非易一,排版時往往凸凹不平,行列不均,所印書籍至為粗劣。當初那家活字印書坊,便只能印些一般商家用的薄冊和單張文字。」

程宗揚道:「這是字模的問題。泥的木的不行,用銅字、鉛字就沒這個麻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