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1 / 2)

六朝雲龍吟 弄玉&龍璇 4560 字 2020-12-26

金市緊鄰著城西的雍門,兩人穿過城門,程宗揚立刻問道:「死丫頭去哪兒了?別說你不知道。」

「說是去散散心。」說著朱老頭臉色變得凝重起來,「丫頭有點不高興。」

「那個秘御天王是不是年紀大了,腦子不清醒?」程宗揚牢騷道:「黑魔海的傳人很光彩嗎?白送我都不要!可死丫頭既然想要,他還敢不給?這不純粹是活膩了嗎!」

「丫頭要面子,我那位師兄也要面子。」朱老頭道:「玄天劍就是黑魔海的面子。」

程宗揚沉默半晌,然後道:「你真見著嚴君平了?」

「嚴大褲襠……」

「打住!我不管你們以前怎么叫的,他如今是書院的山長,你把人家年輕時的綽號掛在嘴邊,我聽著渾身不舒服。」

「他都不在乎,你還在乎個啥?」朱老頭道:「只在路上恍了一眼,但九成是他。」

「他一個人?」

「一幫人呢。騎著馬,打扮得跟狗腿子一樣。」

嚴君平是奴仆打扮?程宗揚略一琢磨便明白過來,洛都權貴如雲,嚴君平如果扮成奴仆進入某個豪門,無疑是最好的藏身之法,也難怪以斯明信和盧景的手段都找不到他。問題是他為什么要避開星月湖的人呢?

城西的官道上商旅如織,朱老頭折而向北,路上行人漸漸稀少。半個時辰之後,他在一處山坳前停下來,「就在此地。時間是兩天前的傍晚,當時他黏了濃須,和一群奴仆一起,乘馬往北去了。」

程宗揚估算了一下距離,換成自己,恐怕連面容都看不清。如果不是朱老頭眼睛夠賊,又和嚴君平相識多年,看穿他黏的是假胡須,只怕盧景在場也無法認出嚴君平就在其中。

「能看出是哪家的奴仆嗎?」

「奴仆的服色都一樣,頂多是腰牌不同。」

程宗揚往路上看了一眼,「去的是北邙……北邙有多少權貴的苑林?」

「幾十家總是有的。」

「只有用笨方法了。一家一家的問,看兩天前有誰家的奴仆進山。」

「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歡投機尋巧嗎?怎么肯下笨工夫了?」

「不管巧辦法,笨辦法,能見效才是好辦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實實的干,你這一把年紀的,不用我教你吧?」

朱老頭道:「你啥時候有這見識了?跟誰學的?」

程宗揚嘆了口氣,「盧五哥。他辦事外人看著好像很巧,不費什么勁就辦妥當了。跟他混過才知道,他其實是用笨工夫一點一滴堆出來的,只是下的功夫夠深,才顯出巧來。可惜別人只看到巧的,沒學到的笨的。」

兩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農田已經收獲完畢,山間的田地收成本來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殘留的麥秸稀稀拉拉,一塊地只怕打不了半袋糧食。再往上,山勢漸陡,農田也逐漸絕跡,只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處樹蔭下停著一輛馬車,旁邊站著幾名仆從。程宗揚本想順路打聽幾句,到了近前卻突然閉上嘴,默不作聲地擦肩而過。

那幾名仆從盯著他們的背影,等兩人走遠才收回目光。

「熟人?」

「有一個我見過。」程宗揚低聲道:「在宮里。當時天子上朝,他捧著香盒跟在天子身後,」

宮里的太監一身奴仆妝扮出現在山野里,這事怎么看都透著古怪。而且看他們的樣子,象是在等什么人——難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地里干什么呢?

程宗揚與朱老頭對視一眼,「看看去!」

兩人繞了一個圈,穿到那幾人背後。山野中一片寂靜,齊膝深的野草隨風舞動,空氣中傳來田野的氣息。

忽然兩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從草葉間看去。野草深處,一個背影正在漫步,他披發裸體,赤裸的皮膚在陽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蒼白色。雙手拿著各種各樣的野草,還有折下的枝條和藤蔓,不時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滿意的,就系在發上。

雖然陽光耀眼,程宗揚卻莫名感覺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選的草莖枝條,既不是按外形美丑,也不是憑色澤種類,就跟瘋子一樣,完全看不出挑選的標准。

那人又走了幾步,然後張開手臂,赤條條沐浴在秋風中,昂首閉上眼睛。山風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莖、枝條,也拂起了他烏黑的頭發。

程宗揚心里咯噔一聲,認出他是蔡常侍——那個盯著一張白紙發呆的詭異太監。

即使有死老頭跟著,程宗揚仍然遍體生寒。這太監實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懷疑他是不是神經病。萬一引起誤會,跟一個神經病打起來,怎么看都不光彩。他潛下身,悄無聲息地往後退去。

朱老頭像看西洋鏡一樣看著蔡常侍的下邊,程宗揚把他拉到小溪邊,他還在嘖嘖稱奇,「大爺活這么大年紀,還是頭一回開眼。哎喲,那玩意兒就是沒用也不能割了啊?瞧著都痛得慌……」

「那你還盯著看?不怕長針眼?」

「這不瞧稀罕嗎?」朱老頭道:「我是沒當上皇帝,我要當上皇帝,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長啥針眼啊?」

小溪被山石阻擋,形成一個淺灣,周圍生著蘆葦。兩人蹲在蘆葦叢中,程宗揚還有些驚魂未定,朱老頭已經沒邊沒際地吹了起來。

「他一個太監,怎么跑到野地里裸奔呢?」

「不懂了吧?這閹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腦子也古里古怪,啥怪癖都有。有些喜歡賺個錢的,有些喜歡弄個權的,喜歡裸個奔的也不算啥。還有喜歡小相公的呢。」

朱老頭聲音越說越高,程宗揚連忙攔住他,「聲音小點!這么大嗓門,你怕他聽不見?」

程宗揚到底還是攔的晚了一步,身後草葉微響,已經有人過來。程宗揚閃身躲在石後,一手握住刀柄,朱老頭卻蹲在原地未動。

接著一個陰柔的聲音道:「奴才蔡敬仲,見過陽武侯。」

朱老頭攏著手啐了口吐沫,扭過臉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無衣,臉上的神情卻庄重無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見天子一樣,雙手長揖,然後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頭。

「多年未見,侯爺風采猶勝往昔。今日偶遇於此,奴才何幸如之?」

「你不是抱著呂家女兒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嗎?我還以你封侯了呢。」朱老頭道:「既然見著我,還不趕緊回去稟報本侯的行蹤,好帶人來圍殺本侯?」

蔡敬仲對他的譏刺恍若未聞,恭敬地說道:「食君俸祿,忠君之事。敬仲一閹奴耳,自當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說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長進了。青天白日,你不在宮里伺候主子,弄這一頭的野草,是打算賣身給誰呢?」

「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間搜羅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頭這才回頭看著他,別人休沐都是在苑中會客、垂釣,有興致的,會帶著賓客隨從到山中射獵。可蔡敬仲雙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樣實在古怪,倒像一個在田中耕作的老農。

「你自小便精於器物,別人只道你是以此為晉身之階,然而非有志於此,難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專心匠作,當可大成。」

蔡敬仲頓首道:「奴才雖有心於此,奈何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給你十息時間,逃命去吧。」

「多謝侯爺恩德。」蔡敬仲知道山石後藏得有人,但絲毫不敢分神,他恭敬地施禮再拜,然後足尖一點,往後退去,轉眼消失得無影無蹤。

程宗揚這才吐了口氣,從石後探出頭來,「這太監是什么人?」

「一個聰明人,可惜走錯了路。」朱老頭道:「你若能得他之助,只怕比馮大法強些。」

「他是個喜歡搗鼓器物的太監?看起來不像啊。」

「他跟馮大法興趣都是琢磨些新鮮物件,只不過一個喜歡閉門造車,一個喜歡暴體田野。」朱老頭說著站起身來。

「你干嘛?」

「本侯一言即出,駟馬難追。說十息就十息,說殺人就殺人。」

「我干!你真要殺他?先等等!我怎么覺得這太監的興趣有點眼熟呢?」

程宗揚緊張地思索著:盯著一張白紙猛看,喜歡搗鼓點新鮮器具,姓蔡,還是個太監,當的中常侍……干!他不會是蔡倫吧??

程宗揚連忙追上去,一邊沖著朱老頭遠去的背影叫道:「千萬抓活的!」

程宗揚穿過山野,一口氣追到山路上,朱老頭和蔡常侍已經蹤影皆無。遠遠只能看到剛才那輛馬車這會兒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驀然間,車中發出一聲慘叫,一條人影橫飛出來,跌在路邊。接著馭馬像發瘋一樣跳踉起來,整輛馬車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車上的零件四處飛濺,一只輪轂彈得飛起,往山澗飛去。

車輪飛到半空,一個蒼白的人影忽然從輪下鑽出,閃電般沒入溪流。朱老頭閃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靜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騰起一條水龍,水花四濺。蔡敬仲從水中躍出,「哇」的吐出一口鮮血。

程宗揚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東西聽見沒有,萬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倫拍死,自己的罪過可就大了。

兩條人影一前一後追入山中,四周恢復平靜,程宗揚沒有理會倒在一旁的馬車,盯著兩人交手的痕跡往山中追去。

山勢漸深,山腳的灌木也變成了參天古木,更讓程宗揚窩心的是,自己追到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兩人留下的痕跡,不知道兩人是打到樹上,還是用了什么遁術。程宗揚四處張望半晌,只好在一截鋪著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腳步。

腳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鋪成,每一塊都是三尺長一尺寬,整齊無比。只是年深日久,石隙間長滿雜草,石上遍布著大大小小的裂紋,但大體還保持完整。

山路盡頭,隱約是一處陵園。北邙到處都是墳墓,遇見陵園根本不稀奇,遇不上才是怪事。這處墓葬鋪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細,規模頗具氣勢,但墓道兩側沒有權貴陵寢慣常的石獸、翁仲,顯然只是沒有功名的普通人家。看此地荒蕪的模樣,已經很多年沒有人前來祭奠過了。

程宗揚看了看方位,似乎離卓雲君所在的上清觀不遠。他對墓地沒興趣,也沒有多理會。此時一邊在墓道上散步,一邊想著死丫頭會去哪里。按說她來到洛都,應該立即來見自己,即使心情不好,想捉捉迷藏,逗逗自己,好散散心,也不會沒有一點音訊——連點影子都沒有,自己想配合也找不著節奏啊。

死丫頭現在還沒露面,難道是去辦什么事?或者……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准備雪恥……程宗揚心里升起一絲憂慮,又立刻否定了。如果這樣,死老頭絕不會沒事人一樣,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斗雞賭搏。

至於巫宗對小紫的刁難,雖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畢竟岳鳥人辦事太過缺德,把人家玄天劍搶了,女兒還要進入人家門內,黑魔海要不提些條件,實在咽不下這口氣。蹊蹺的是推遲大祭,程宗揚心下揣測,玄天劍只是個借口,巫宗多半是有什么難言之隱,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門慶被卓美人兒腰斬的那一劍。

巫宗本來推出西門慶與毒宗的傳人打擂台,爭奪天命侯的稱號。結果小紫下手太狠,大祭還沒開始,就在小瀛洲一戰突施殺手,早早取消了西門慶的比賽資格,讓巫宗哭都沒地兒哭去。

巫宗以玄天劍為借口推遲大祭,西門狗賊的情形多半不樂觀。畢竟被卓雲君險些腰斬,能保住性命已經是僥幸。另一種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時間,好重新培養傳人——巫宗為什么不讓劍玉姬出手呢?劍玉姬的修為明顯在西門慶之上,而且對老頭執弟子禮,完全有資格與小紫爭奪天命侯。除非劍玉姬和小紫一樣,也沒有拜過魔尊,並不在黑魔海的傳人之列……

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么地方?嚴君平究竟在躲什么?岳鳥人交給他的東西到底都有什么?

程宗揚邊走邊想,走到石徑盡頭一轉身,正與後面一人打了個照面。那人從石徑穿過,見這邊有人,詫異地看了一眼,正好與程宗揚看了個臉對臉。他身材不高,肩上背著一個包袱,行色匆忙,看年紀只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但他臉上最醒目的是疤痕,從眉間到下巴,幾乎遮住半張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