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2 / 2)

「若把錢給了王立元,便無法向皇上交差,若不給,卻又良心不安。」

陸炳坐在椅子上悠然地總結。

傅十一抿唇,陸炳不愧為錦衣衛指揮使、他的頂頭上司,三言兩語便把他的心思總結得分毫不差。

陸炳搖搖頭,長嘆一聲:「這幫人,天天給錦衣衛出難題。」

「老十一,朝廷這場爭斗本就只有嚴嵩父子、李公公和我能夠操縱一二,萬不是你們能夠左右的。」陸炳緩緩道,「一個你,一個沈鏈,我真不希望你們被這種事情卷進去……」

沈鏈和傅十一,可以算得上錦衣衛中數一數二心懷善良的正直之人,只不過沈鏈是個徹底的直腸子,傅十一多少還懂些迂回,因此才能坐上十三太保的位置。

傅十一眼中有光芒閃過:「指揮使……」

陸炳站起來:「這樣,我在皇上面前參你一本,就說你玩忽職守,欺壓百姓,把你調到江南,替我坐鎮錦衣衛南京留守衙門。」

傅十一抬眼。

「那個趙文華不就是被嚴世蕃調到江南了嗎?你就接著查江南的貪腐,若南方有什么消息,立刻通報我。」

見傅十一神色有些異樣,陸炳拍了拍傅十一的肩膀。

「放心,嚴世蕃之所以接納趙文華,只是為了利用他查出他背後的主子,但你不同。我信你。」

「是。」傅十一低頭道。

在外人看來,錦衣衛都是殺人不眨眼的冷血之人,然陸炳對於手下人的體貼和照顧,一直令北鎮撫司許多人感動不已,但傅十一畢竟是在刀尖上行走的錦衣衛十三太保之一,喜怒不形於色,很快壓抑了喉嚨的哽咽。

「畜生不如的嚴黨……」傅十一只是咬住牙關,握緊了雙拳直到指關節發白。

「老十一,你還太天真。這次的事件里,嚴嵩和嚴世蕃反而是那個湊錢的,他們比你還急呢。你以為若不是嚴世蕃有意放出風,我們能輕易找到張平這么個巨貪?」陸炳輕嗤一聲,「張平,不過是個填補窟窿的籬笆罷了。」

陸炳嘆道:「最近聽說皇上要修道觀,宮里正等著這一批銀子,他們拿了,便是絕對不會再撥下來。」

自家指揮使雖然沒有把話說全,但敏感的傅十一已經意識到了什么,他抬頭,自知失言的陸炳卻用話語打斷了他眼里的不可置信。

「這次國庫銀子緊張,和我們北鎮撫司沒有關系,你不必自責。」陸炳道。

傅十一沉默半晌,還是不死心道:「指揮使,那張平的銀子……」

陸炳霍然看著他,眸光凌厲:「你現在已經是江南的人了,不該管的事別管。」

傅十一一怔,低頭頹然道:「是。」

***

傅十一走後,陸炳獨自在值房沉思。

或許錦衣衛常年在黑暗和刀鋒中行走的工作讓他本就不喜點燈,但陸炳一向視力很好,即使不點燈,也能看清屋里的陳設,然而方才和傅十一的對話,卻讓他覺得眼前一絲光亮也無,窗口透露出的陽光和仿佛與角落的黑暗融成一體。

他與嚴世蕃從不是一類人,與嘉靖也不是一類人。盡管他表面上和嚴世蕃是同黨,並且對嘉靖言聽計從。

可惜這大明朝……

陸炳思緒萬千。

這時進來一個力士,端著豐盛的飯菜走到陸炳面前,打斷了他的思路。

「指揮使,您的牛肉。」

力士把午餐放在陸炳桌上。

陸炳瞟了一眼那豐盛的飯菜,想起方才傅十一的話,卻覺得毫無食欲。

「撤了吧。」

陸炳淡淡道。

力士一怔,但看陸炳神色冷肅,便不敢多問。

他道聲「是」後,撤走了牛肉,躬身退去。

***

自傅十一前往北鎮撫司衙門一去不回後,陸炳重新派人接替了他的差事,回絕了順天府尹王立元的請求,將抄家得來的銀子馬不停蹄地送進了內承運庫。

下午,嚴黨的密探很快就把錦衣衛這邊的動向稟報進了嚴府。羅龍文、鄢懋卿二人也在嚴世蕃的身邊商議此事的應對計策。

「不愧是錦衣衛指揮使,好一招殺人於無形。」

嚴世蕃聽後冷笑,輕嘆道。

陸炳回絕了王立元的請求,表面上是幫了嚴黨的忙也順從了嚴黨,實際上,卻是更惹得嚴黨被朝中清流所憎恨。更何況嚴黨掌控著內閣,國庫虧空的擔子全在嚴嵩嚴世蕃身上,若是百姓繼續挨餓受凍,眾人只會痛罵嚴黨禍國殃民,而不會注意到嘉靖之過。

嚴世蕃又如何看不出來這點——完美地把嚴黨變成了為皇上遮風擋雨的工具,這便是陸炳的手段,也是只有皇上的家奴錦衣衛才會用出的手段。

「陸炳這一手,是把錦衣衛從這件事里給抽出來了。」

嚴世蕃緩緩道,「陸炳早就料到我會派趙文華去江南,他派傅十一同去,表面上是避難,實際上是陸炳在江南的一雙眼睛。」

嚴嵩畢竟當上首輔時間不長,對朝中各黨派的官員不甚了解,嚴世蕃先前做的那些囂張之事,本是在試探陸炳,但陸炳的一系列反應,卻終究讓他生出來些許忌憚。

「那災民怎么辦?」鄢懋卿蹙眉道,「這么多人,也總得有個處理辦法,不然總歸不好看。」

「只有虛報數目上去了。」羅龍文在一旁道,「幸好這次瘟疫規模不算太大,總算還能圓過去。」

嚴世蕃不耐煩地揮揮手,算是認可了屬下的意見。

「小閣老,還有一件事。」羅龍文又道,「屬下聽說,這次錦衣衛查抄張平的宅子,陸炳命令沈鏈帶了蕭詩晴一起去。」

「什么?」

嚴世蕃蹙眉。

自上次,蕭詩晴好巧不巧躲過了他派去的人的追殺,碰到了徐階後,他便因怕徐階再看出端倪而沒有再對蕭詩晴動手。蕭詩晴在沈宅這段時間,他也確實想千方百計地派人見蕭詩晴,然而後者被沈鏈好好地保護了起來,自己的人根本就進不去。

錦衣衛畢竟是皇上的耳目,手上握著各種關於嚴黨的秘密,若是蕭詩晴和錦衣衛走得近了,終究會被拉攏,她要是真的成了陸炳手中的劍和徐階的政治籌碼,自己的欺君之罪也終會暴露。

一想到此,嚴世蕃便覺得頭疼。

「小閣老,必須不顧一切地做掉她。」

這時,一旁的鄢懋卿道。

「不行,」嚴世蕃卻斷然道,「蕭詩晴假扮宮女的事情,徐階本就是模模糊糊地猜到了,你若殺了她,徐階只會更起疑!」

若是放在旁人,被逼到這個程度了一定會頭腦一熱,然嚴世蕃不一樣,遇事三思而後行,越是緊張階段,越是鎮定且深思熟慮。

鄢懋卿一愣。這便是嚴世蕃的不尋常之處,陸炳雖然精明過人,嚴世蕃也不是吃素的,這二人相遇,可真稱得上是棋逢對手。

「……只能拉攏。」嚴世蕃眼神漸凝。而且,必須要向徐階和陸炳亮出獠牙,至少不能再在暗地里觀察了。

「嚴辛。」他喚道。

「少爺,有何吩咐?」

嚴世蕃看著他:「有件要緊的事兒要你去辦。去沈鏈家,不管用什么方法,也要把蕭詩晴帶到這里來。」

***

沈宅。

蕭詩晴剛剛和錦衣衛回來,突然聽到有人敲門。

「我去開吧。」

蕭詩晴正好在院子里,打開門,便見門外站著一個眉目清秀的少年,看樣子比她還小上一兩歲。少年雖然穿得是普通粗布衣,可遮不住舉止隱約透出的貴氣,一看便是生活在大戶人家里的。

「你是?」

少年壓低了聲音:「蕭姑娘,我是嚴府的人,少爺派我來找你的。」

「嚴世蕃?」

蕭詩晴心中一動,……他怎么派人找來了?

「這位小兄弟,你是誰?」這時,沈鏈聽到了門口的對話也走上前。

嚴辛對沈鏈客客氣氣地笑了笑:「大人,我是蕭姑娘的朋友,想跟蕭姑娘借一步說話。」

沈鏈上下看了看嚴辛,錦衣衛的警惕性使得他絕不會輕易放手:

「有什么事,就請在這里說罷。」

嚴辛把目光望向蕭詩晴,後者略一沉吟,便看向沈鏈:「沒事的沈大人,我就跟他在門外說幾句話,很快回來。」

「蕭姑娘。」

沈鏈叫住她,聲音不大,卻透著不容置疑的堅定,錦衣衛黑白分明的眸子凝視著她,顫抖的眸光中透出一絲難以置信的惋惜。

蕭詩晴當然明白沈鏈這眼神的意義,他或許已經猜到這少年的身份,他這是在問蕭詩晴——她真的要選擇去站到嚴黨一邊嗎?

「沈大人,請您放心。」

半晌後,蕭詩晴抿了抿唇對沈鏈說道。而後,她沒顧沈鏈的阻攔,關上宅門走了出去。

蕭詩晴和嚴辛走到外面離宅子十幾步的距離。嚴辛壓低聲音道:

「蕭姑娘,沈鏈大人就在里面等著,我長話短說。小閣老說,蕭姑娘一個人在外面終究不安全,現在想請您到嚴府上去住。」

蕭詩晴瞪大眼睛,沒想到嚴世蕃會這時候派人來告訴她這件事,一時間愣住了。

……嚴世蕃,請她到嚴府?

「蕭姑娘若是同意,現在就跟我走,不要回去拿東西,免得讓沈鏈看出端倪。」嚴辛繼續道。

蕭詩晴的大腦瞬間又閃回了查抄張平宅子的賬冊時,傅十一對她的逼問——

「蕭姑娘,你看是不看?」

看不看?走不走?

蕭詩晴呼吸急促起來,她狠狠地咬住嘴唇,躊躇著,內心掀起了激烈的斗爭。

她明白,她若是繼續留在這里,就得繼續做陸炳和徐階的政治籌碼,若跟了嚴辛走,便是一步踏進萬丈深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