積善之家(2 / 2)

就因為她隨口謅出的一句謊,淌走的那可都是白花花的銀子啊!她不知道錢是怎么來的,只知道錢是怎么沒的。

還有那個什么元德大師,為了自己寺里的香火錢,他可真能扯啊。

其實,不光她肉疼,她爹也疼。可一想到全家人的平安,崔一石還是覺得這銀子得不遺余力地花。

總之沒幾天,崔家要連搭叄月粥棚的消息就傳遍了整個吳州城。

按照慣例,城中富戶在年關前後都會施粥,短則幾日,長則半月。一來能博個好名頭,二來也是為了新年的福德財運。

崔家不缺銀子,所以年年都沒短過這項。只是,崔老爺深知「過猶不及」的道理,從不過分出頭冒尖。

作為吳州首富,崔家的粥棚通常會從臘八擺到上元節,剛好半月有余。至於此番從臘月擺至二月的闊氣之舉,還是城中數十年來首次。

她爹說得不錯,這件事並不需要她一個小丫頭操太多心,崔織晚要做的其實就是對賬。

一共叄項,米錢,面錢,還有布錢。各類單價都記得清清楚楚,只是數目有些微出入,必須要在臘月前校對完。

對於一個七八歲的小姑娘來說,看帳確實難度不小,而這也正是崔一石的用意所在。

好好學幾年賬目,他就能放心交些鋪子給女兒,讓她學著打理了。

可惜,崔老爹再精明,也猜不到自家女兒早已換了個芯子。仔細算來,真正的崔織晚其實都不止叄十歲了,這些簡單的加減乘除對她來說簡直是再枯燥乏味不過。

每日在賬房先生的監督下,崔織晚都得老老實實打一個時辰算盤,再裝模作樣地故意錯些數字。盡管如此,先生還是忍不住贊她天資頗高,崔織晚常常為此心虛臉紅。

真是千好萬好,不如老本啃得好啊。

她推了許多宴會請帖,在家里潛心鑽研賬目。很快,日子就到了臘月初一,崔家粥棚正式張羅起來。

第一日,稀飯饅頭有余。

第二日,稀飯饅頭管夠。

第叄日,稀飯饅頭被哄搶而空。

第四日,大半人都餓著肚子離開。

……

崔織晚倚在軟榻上,聽著明夏打探來的消息,一口茶差點噴了出來。周氏看見,忙上前替她順氣:「姑娘慢些,千萬別傷了肺腑。」

猛咳了幾聲,她好不容易緩過氣來,一臉怪異地望向明夏,忍不住問道:「鄧管事不是說米糧的數目參照往年嗎,怎會這般供不應求?」

聞言,明夏嘆了口氣,替她重新斟了盞茶:「姑娘還真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往年也是差不多的狀況。眼下年景不好,多的是吃了上頓沒下頓的,一聽咱們府施粥叄月,連吳州城外的都往城內來。再過幾天,恐怕連臨近的冀州滄州都要來人了。」

「啊,這……」崔織晚尬住,突然發現自己確實是少見多怪。

上輩子,就算她受人欺辱,也從未缺衣短食過。平民百姓們的苦日子,她沒親眼見過,更沒法想象。號稱「魚米之鄉」的吳州城尚且這樣,其他地方又是怎樣一幅慘狀?

「聽說開春後,朝廷還要推行什么『改稻為桑』。眼瞅著織錦是多了,農家卻連點口糧都不夠。」周氏也頗有同感,插話道:「姑娘就是見得太少了,等明年回冀州,您問一問老太太就知道了。」

眾人都見怪不怪,唯有崔織晚搖了搖頭,堅定道:「雖說施粥救濟只是杯水車薪,但若真安排妥當也不至於如此啊。」

「姑娘這話倒是極明白。」明夏輕輕一笑,解釋道:「不過咱們府只做善事,並不管旁的。至於一人領了多份,抑或是故意裝窮賣慘,這些瑣碎都不值得計較。」

「怎么不值得呢?」崔織晚小臉一板,放下茶盞正色道:「一人領兩份,就意味著多出一人餓肚子。還有,明明能夠溫飽,卻還來賣慘,這算什么道理?我崔家的銀錢也不是大水淌來的,若由著這些腌臢之人胡來,家里的米糧還不如丟出去喂狗!」

她一著急,這些話便脫口而出,完全忘了自己還是個不到八歲的丫頭片子。周氏聽了她的「高談闊論」,登時睜大眼睛,難以置信道:「姑娘!這些話你又是從哪學來的!」

這一病之後,怪事太多。好好一個閨閣女兒,怎么學會罵人了呢?

崔織晚訕訕一笑。上輩子在馮家,因為馮轍那個王八蛋,她別的沒學會,罵人還是數一數二的。

「阿酥,你去告訴鄧管事,從明日開始按人頭給粥,不許任何人幫領替領。倘若實在身體有疾,病重難行,便找管事的登記在冊,發牌子。」

「若有那等無賴蠻橫之人,不必客氣,讓護衛直接打出去。」

她力所能及雖然有限,多幫一個算一個吧。

「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那般凄慘地在荒地里死過一回,她才知道這世間疾苦,人皆不易。而因果輪回一事,玄之又玄,不由得她不信。

阿酥應了,立刻出院去尋管事。崔織晚看著她離去的身影,垂睫低頭,若有所思。

「姑娘真和從前不同了。」明夏又嘆了一聲,具體哪里不同她也說不好,只是覺得,這事若擱在從前,自家主子定然會不聞不問。

崔織晚起身,走近窗邊,望著窗外紛紛揚揚的小雪。

「《易經》有言:『積善之家,必有余慶;積不善之家,必有余殃。』做人需得多存善念,方得始終。」

「唉,您為此費心,那些刁民還不知要如何呢。」明夏擔憂道:「有人管著他們,說不定反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