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r>梁追始終忘不了八歲那年,在自己的親祖母——梁老太太房外聽到的那些話。
「……祖母,咱們為什么不帶叄哥一起走啊?」
彼時,他同父異母的嫡出妹妹梁宜安,窩在梁老太太懷里仰著頭,天真地問:「連二叔他們都去,怎么偏偏把叄哥留下來呢?」
數名丫鬟靜立侍候在旁,梁老太太抱著孫女,一邊喂她吃櫻桃,一邊緩緩道:「帶上你二叔是為了幫襯他們一把,至於你叄哥……這個人我向來不喜歡,別怪祖母偏心,實在是你叄哥心機頗深,日後必然不是個良善之人。」
「此去京城,雖說是你父親升擢,但也容不得絲毫行差踏錯。將他和那個林娘子帶在身邊,我不放心。」
梁宜安聽得懵懵懂懂的,不過想到其他幾位哥哥的和善與叄哥的冷漠,年幼的她還是點了點頭:「祖母,其實我也不喜歡叄哥。他總是不笑,眼神冷冰冰的,看起來好嚇人。」
梁追站在外間,靜靜聽著,莫名感到一股寒氣從心底升起,五臟六腑都快被凍住。
最後,他還是一句話也沒說,也沒進去請安,轉頭離開了。
沒過幾日,梁宜安便不小心從石階上摔了下來,幸而沒磕到頭,只是腿上破了一大塊,看著血淋淋的。
梁老太太心疼得不行,一聽說叄公子當時在場,更加生氣。她並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卻止不住想到梁追的沉默陰郁。
於是,梁追被罰跪了半月的祠堂,每日清晨便去,深夜方歸,可他卻從未有過半句怨言。
唯獨他的生母林娘子十分怨懟不平,一個勁地斥罵梁追,說他居然連個小丫頭都收拾不了。
梁追根本懶得反駁。
其實他沒推梁宜安,只是眼睜睜看著她摔下去,沒有伸手拉她一把而已。
不過梁老太太倒真的說中了,他的確不是個良善之人,畢竟流著他生母一半的血脈,有些骨子里的東西是無論如何也剔除不掉的。
「……聽說那個林娘子原先是妓子出身,靠著些不干不凈的手段勾搭上了大老爺,又迷得老爺給她贖了身。老夫人不許她進門,她就整日在府門口哭天喊地,裝的好一派楚楚可憐。」
「……後來大老爺房里有個側室娘子有孕,林娘子嫉妒她,就在人家吃的補湯里下葯,結果竟給毒死了。老夫人發現後生氣極了,誰知道卻查出下毒的林娘子也有身孕了——就是咱們那位叄少爺。」
「……聽說老太太和大老爺都不待見她,早就想將她攆出府了,誰叫人家走運,偏有個兒子傍身。不過,生母都這般狠毒,生下的孩子又能如何?」
這些嘲諷的話語,梁追自小就聽在耳邊,記在心里。
滿府的奴仆婢女們私下相傳,權當做茶余飯後的談資,他沒聽到的那些話只會更加不堪入耳。
不懂事的時候,他也曾拿這些話問過林娘子,卻因此挨了好一頓毒打。
「我呸!哪個爛了心肝的玩意兒亂嚼舌根?你懂什么,若不是你娘我費盡心思,哪能有你的今日!」
對於林娘子來說,她能從一介風塵女子一步步爬到如今,變成正經官宦人家的妾室,還有兒子傍身,盡管遭人唾棄,卻已經足夠自傲了。
然而她並沒有想過,因為自己毒辣的手段,使得梁追比起一般的通房所出,地位更加低微。
世人皆知,官途上有兩道門檻最難過:一是地方官升五品,二是京官升叄品。梁追的父親——梁敬宗苦熬了多年,上下打點,總算落得個五品京官的職位,不久便要攜家眷赴任。
老太太發話了,大房二房都要走,叄房則留在平州接替原職。
林娘子聽到這個消息,高興了許久。她這輩子還沒出過平州城,哪里想過有朝一日能得以進京。
可惜,大老爺已經許久不來看她了,聽說早將她拋到了九霄雲外,反倒獨寵一個剛進府的小蹄子。她日日催促梁追多去梁敬宗面前走動,千萬別忘了她們母子倆。
梁追不說好,也不說不好,只悶著頭不做聲。林娘子最厭惡他這幅模樣,真不知道究竟像誰,當下便氣得半死,忍不住又是一頓打。
他是自小被打慣的,林娘子也清楚他的古怪脾氣,每回都直挺挺地站在原地,面無表情,既不閃躲也不討饒。
除了有些極端的倔強,幾乎任何時候,梁追都是個聽話順從的兒子。
旁人說,「打在兒身,痛在母心」,可是林娘子不會。她看著梁追身上的累累傷痕,總有種泄憤似的快感。
幼年便委身青樓,她也是被那些媽媽們打大的;後來開始接客,遇上的粗暴凶惡的男人更是數不勝數;即便進了梁家的門,她也沒少吃苦頭。
從來沒有人看得起她,她誰也管不了,唯一能牢牢掌控在手中的只有這個兒子罷了。
可是這一回,當她揚手要將木棍落在他身上的時候,梁追卻猛地抬起頭,一把奪下棍子,擲在了地上。
「你、你……」
林娘子結巴了好幾句,一時回不過神來。她從沒想過梁追會反抗,或者說,她以為梁追永遠都不敢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