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2 / 2)

嫁魔 楊溯 2781 字 2020-12-28

姚小山這才滿意了,把石頭蛋塞進戚隱懷里,大搖大擺走了。

他和他這個表哥實在是個冤家,上私塾的時候戚隱得幫他罰抄四書五經,在家他得幫他頂鍋背禍,就算是外頭姚小山惹了小流氓地頭蛇,還得拉著戚隱一塊兒去幫忙挨打。可戚隱實在沒什么辦法,他寄人籬下,就得給人鞍前馬後,自覺活成小姨的小廝,表哥的小弟。石頭蛋揣在手里,冰冰涼涼的,戚隱端詳了半天沒看出來它哪里像個仙蛋。那小子沒准又是讓人給騙了,戚隱嘆了口氣,把石頭蛋放進箱籠里鎖上,免得它又孵出什么癩蛤蟆來。

剛下樓,就聽見上房一陣喧嚷,有人摔碗,又有人哭泣。戚隱聽見小姨的叱罵聲遙遙傳過來,「小賤蹄子,扮這么妖給誰看!你要是敢勾我兒子,擾他讀書,看我不剝了你的皮!下賤貨,就知道勾男人!」然後便見小圓抱著烏漆托盤抽抽噎噎地跑出來。

「行啦行啦,罵罵就得了。」是姨爹在勸。

小姨還在罵:「一個一個,都讓人不省心!還有小隱,你瞧瞧,親娘跟了仙人有什么用?人家御劍哧溜就沒了,還不是白瞎!生個兒子在我家吃白飯,眼看就滿十八了,一點出息都沒有!」

「哎哎哎,怎么又扯上小隱了,當心他聽見。」

戚隱立在廊下發了會兒呆,默默走進跨院。雨瀟瀟地下,江南的雨一向是這樣,不大,但綿密,永遠下不完似的。老太太也已經起了,靠在醉翁椅上綉花兒。恁大年紀的人兒了,頭發白了大片,早年過得太辛苦,臉曬成赭黃色,加上滿臉細細的皺紋,像風干的紅薯片。老太太是個清淡的女人,對誰都不親近,也不很插手家務事兒,只日日綉一些手帕子,聊以補貼家用。他雖然和老太太沒有血緣關系,卻也跟著姚小山叫祖母。

前院的罵聲隱隱約約傳過來,戚隱不知道老太太聽沒聽見,尷尬地想要去後門外待著。老太太仰起頭看了戚隱一眼,沖他招招手,拍了拍旁邊的馬扎。戚隱坐過去,老太太佝著腰進屋拿了個螺鈿盒子出來,放在戚隱手里。

「祖母?」戚隱打開盒子,里面放了一疊銀鈔,戚隱怔了一下,不解地望向老人。

老太太笑眯眯地看向他,「我攢了好些年,算起來起碼有五兩了,請媒人、置辦一點金銀頭面、辦酒席,應當勉強夠用。你省著點兒花,將來養娃娃可要花不少錢吶。」

戚隱還是愣愣的。

「隔街的小鳳仙,你是不是喜歡人家?」老人沖他眨眨眼。

戚隱的臉登時紅了,急得話兒都說不明白了,「……您,您怎么知道?」

老太太低下頭綉花兒,細細的銀針戳進布面,「每回買葯你都搶著去,老婆子我好奇,上回去看了一眼。嗯,長得不錯,屁股也大,好生養的相貌。」

戚隱的臉紅得能滴血,結結巴巴地說:「人也好,可溫柔了,一看就賢惠。」

老太太乜斜著眼睛瞧他,「還沒娶進門呢,就學會幫媳婦兒說話了。」

戚隱想說沒有,老太太笑著推了推他,「行了,好生藏起來,別讓你姨知道。去吧。」

他用力點了點頭,一溜小跑回前院,剛巧看見門口來了客,烏帽團領衫子,似乎是官驛的驛差。小姨從上房出來笑笑嚷嚷地迎客,戚隱連忙腳下拐了個彎兒回到跨院,老太太指指後門,戚隱會意,跨出門檻關上門,蹲在石獅子下面。他要等小姨回屋了再回去,免得讓她發現。

他緊緊抱著那個書冊大的小盒子,夏天,下了雨也有點兒冷,可心卻是暖的。他想起小時候老太太常常帶他去二里外的集市買菜,丁點兒大的小人兒拉著老人的手,肘彎里挎一個籃子,見了誰都問聲好。有一回他不小心和老太太走散了,抱著籃子站在牌坊底下等,幸好因為他平常嘴甜的緣故,路人認得他,把他引回了家。

他對著水窪里的自己笑了笑,小姨不喜歡他不打緊,他還有祖母,還有鳳仙。

頭上忽然罩下一片陰影,他抬起頭,看見一個男人站在他身邊,黑發黑衣,都濕透了,肩膀上蹲了一只肥肥的黑貓,毛上滴著水。他只能看見男人的側臉,冷白的,睫毛很長,在天光下是米色的,像蛾的翅子。

躲雨的么?戚隱想。

那只黑貓扭頭望見了他,從男人肩膀上跳下來。這黑貓著實太胖了些,跳下來的時候像個毛球。黑貓在戚隱腳邊蹭了蹭,細細地喵了一聲,戚隱笑著捋了捋它的毛。男人也轉過頭來,戚隱看見了他的臉,清俊的眉目,眸子黑而大,映著滿世界的風雨,和蹲在地上的戚隱。

「您看著臉生,打外地來的?」戚隱問。

男人似乎不怎么習慣和別人交談,低頭看了他一會兒,才點了點頭。

「來尋親么?還是路過?」他又問。

「我的新娘在這里,」男人說,他的聲音輕而淡,像一陣風,「我來找他,成親。」

第2章 孤客(二)

「恭喜啊,」戚隱沖他一笑,「新娘子哪家的?改日我也上門喝個喜酒!」

「他姓戚。」男人說。

「巧了,和我一個姓。」戚隱拍拍屁股站起來,「娃娃親么?您打哪來尋的?」

男人點點頭,「烏江。」

太巧了,戚隱還跟著他娘的時候也住過烏江。這也是小姨告訴他的,據說他娘是被不知道什么妖魔纏上了,輾轉搬了好些地方,後來銀子花光了,才來投奔小姨。他還記得小姨說這事兒的時候滿眼揶揄的笑,掩著嘴道:「也不知道你娘這什么運氣,動不動就招惹些不三不四的東西。你瞧你姨我活了這么大歲數,別說什么仙人妖魔了,連成精的靈怪都沒見過。」

「她叫什么名兒?我在這兒住得久,認識的人多,興許能幫你找找。」戚隱說。

「犬奴。」

「啊?」戚隱沒聽明白。

「犬奴,」男人道,「他叫犬奴。」

狗崽子?戚隱有些無語,這姑娘的名兒取得委實有些隨便。

「長什么模樣,有什么特征沒有?」戚隱說,「臉上有沒有痣,有沒有什么特別的喜好?」

男人認真地想了想,道:「長得很可愛,喜歡吮吸我的指頭。」

「……」鬼使神差地,戚隱問,「在野地里吸么?」

男人點頭。

戚隱不說話了。男人也沒開口,或許是不知道說什么。兩人眼對眼瞧著,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這是個可怕的男人。戚隱想。

「這里姓戚的人家不多,西門有兩家,東門有三家,你去問問,說不定能找到。」戚隱撓撓頭,說,「雖然不知道該不該說,不過我還是多嘴說一句……你剛剛說的話別跟別人說了,對犬奴姑娘的名聲不好。」

男人怔了一下,似乎是沒明白哪里不好。

戚隱讓他等一會兒,踅身進門,出來的時候拿了把舊傘,一面遞給他一面笑道:「祝你抱得新娘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