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節(1 / 2)

嫁魔 楊溯 3462 字 2020-12-28

</br>回到家直奔閣樓,從床下拖出箱籠打開,那個石頭蛋上已經多了好幾條裂縫,好像下一刻就要碎掉。戚隱驚疑不定,沒敢用手碰,把箱籠重新嚴絲合縫地闔上。

很危險,難不成是妖蛋么?

閣樓底下又傳來小姨呼呼喝喝的聲音,大聲叫嚷大聲跺腳,整座宅子都回盪著她高揚的調子,他在這樣的嘈雜里過了十三年。推開窗,後院里頭姚家老太太躺在醉翁椅里打瞌睡,昏黃的夕陽爬上膝蓋,逡巡在她干枯的手指邊。他關上窗,夕陽被隔絕在外,陰沉沉的閣樓里只有他,還有那只呼之欲出的妖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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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姨站在八仙桌前看小圓一盤盤地上菜,老太太捻著佛珠入座,耷拉著眼皮,安定得像個神像。小姨不自覺又把目光瞟向閣樓的方向,中午戚隱就沒回家,晚上總得回吧,她老早就在家里定了規矩,晚上不留門,太陽下山還不回家就睡大街,這孩子懦弱,從來沒犯過禁。

她一面搖著絹扇一面轉到門檻上,探著腦袋朝閣樓望,門窗都靜悄悄的,仍是一點動靜都沒有。菜上齊了,姚小山和姨爹都來了,只剩下戚隱一個。

她越發沉不住氣,要上樓去看看。老太太碗筷重重往桌上一放,喝道:「回來,吃飯!」

小姨邁出去的腳一縮,不情不願地走了回來。剛幫老太太盛好湯,門口光線一暗,戚隱抱著一個小箱子走進來,往桌上一放,對小姨道:「小姨,這是表哥讓我幫他藏的麒麟仙蛋,上回他讓我幫他藏符咒,結果變出一堆癩蛤蟆來,這回我不敢了,還是交給你吧。」

「戚隱你背叛我!」姚小山高叫一聲。

小姨狠狠瞪他一眼,道:「你又去西市倒騰了什么?還麒麟仙蛋,准花了不少銀子是吧。家里就算有金山銀山也不夠你折騰!一會兒我要再搜一遍你屋子,把你那些糊弄人的玩意兒都扔了!」她把箱子接過來遞給小圓,「去,放到我屋里去。」

姚小山憤憤不平,摔了筷子賭氣。小圓抱著箱子走了,戚隱坐在桌邊垂著眼,小姨沖他一笑,拿起他的碗為他盛飯,「小隱,還是你懂事兒,你可別學你哥。來,吃飯,年輕人飯量大,多吃點兒。」

看見戚隱張口吃了飯她便安了心。飯食里下了料,足夠迷暈一頭牛。萬事俱備,只欠戚隱腕間的琉璃十八子。小姨低下頭,略略抿了一口湯,眼神不自覺又看向那個孩子,坐在最角落,低著頭,碎發擋住了眼。

這孩子長得像他爹,並不丑陋,稱得上俊,只是經常低著頭綴在人群後頭,看不見臉,像別人的影子似的。他的輪廓很深邃,用刀一筆筆刻出來的似的,眉角鋒利,是刀鋒的形狀。笑起來的時候很有朝氣,不笑的時候卻又堅硬清冷,似乎和人隔得很遠。

他就是這樣的性子不討人喜歡,耷拉著腦袋不怎么吭聲,總讓人覺得晦氣。其實他剛出生的時候她還抱過他,小小的一只,裹在襁褓里,皺皺巴巴的臉一直哭一直哭,看了她卻又笑了。她確實是喜歡他的,至少在他來她家住之前是這樣。她們兩姐妹從小就要好,形影不離,她姐姐的孩子她當然也是愛的。

可他不該到她家里來,他應該和他娘一樣,被水鬼拖去才好。這樣她對他的愛就能一直延續至今,每次逢到他們娘倆的忌日她還會毫不吝惜地花錢做法事。

她想她算對得起他了,把他拉扯到這么大,這么高的個兒。只要她的兒子去了仙山,她不介意多貼點銀子給他,讓他娶一個如意的媳婦兒。修道成仙,那是老百姓一輩子都不敢想的福氣。她想那些仙人高高站在雲端,看他們一定像看灰撲撲的塵土似的。從今往後,她的兒子也能站那么高,腳底纖塵不染,壽元千年萬年。

戚隱吃完了,回屋去了。她搖著絹扇坐在門口,靜靜等候天黑。月亮慢慢升上來,滿滿的一個圓,又白又亮,似乎兆示著滿人間的團圓。她把小圓支到老太太那去,自己悄么聲兒地上了閣樓,紗窗掀開一個角,屋子里黑沉沉的,木板床上朦朧一個黑影。

她推開門,躡手躡腳地進去。戚隱閉著眼,黑暗里他的眉目安詳,對一切都不知情。她顫巍巍地伸出手,從他搭在床沿的手腕上褪下琉璃十八子。那是他爹娘留給他唯一的東西,她心里忽然感到愧疚。

別怪我,我對得起你了。她在心里說,躡著腳尖出了門,在門窗上掛上鎖。回到上房,躺在美人靠上,低頭看手上的琉璃十八子,深深吐出一口濁氣來。頭一回干這種事,心跳得像一只脫兔。她丈夫笑嘻嘻地端過一盞養顏湯,「還是我娘子厲害,辛苦了,喝湯喝湯。」

她斜了他一眼,冷哼了一聲,頗有一種自負的意味,於是低頭喝下那碗湯。

閣樓的黑暗中,戚隱睜開了眼。

第4章 孤客(四)

夜深了,街上更夫路過,敲出三更天的篤篤篤。天是霽青釉的顏色,底下的屋子沉在黑里,一團團地排列在一起,濃得化不開。

小姨翻了個身,手往邊上一靠,落入冰涼的被窩。她閉著眼摸了摸,原本她丈夫該躺的地方空空盪盪,什么也沒有。出恭去了?她皺了皺眉,轉過去等了半晌,忽然覺得不對勁,床邊就是夜壺,他上哪去出恭?

她滿心狐疑地坐起身,挑開簾子下了床,屋子沒有點燈,黑黝黝的,從燈籠錦的菱花窗望出去,外面也是影影綽綽的黑,花草的影子落在地上,像一叢叢森森鬼影。夜很靜,不時傳來幾聲野貓子嬰兒般的叫聲,隱隱約約還聽見女人幽幽的呻吟,很遠,聽不分明。

她有些害怕,赤腳踩在地上,石板地涼匝匝貼著她的腳心。她到窗前,又細細聽了一陣,那女人的呻吟越發清晰了,分明是在她自家的宅院里。

要死了,家里鬧鬼。她想找丈夫,暗恨他這時候不見人影兒。正著急的時候忽又一愣,一個難堪的揣測上了心頭。那呻吟聲來自廚房,小圓就睡在廚房隔壁的下人屋子。她不敢置信,卻又鬼使神差地推開門,往廚房的方向走。因為心悸,鞋也忘了穿,赤著腳踩著樹影繞過回廊,走到戚隱的閣樓底下,那呻吟越來越清楚,就在廚房里面。

「要不今兒歇一歇吧,我肚子疼。」她聽見她丈夫哀哀地求告。

呻吟聲停了,小圓哼道:「死人,是不是膩味了?你要是敢丟了我,看我不把你捅到母夜叉那去!」

「不是,是真肚子疼。哎喲……」

小姨氣往頭上涌,滿心翻江倒海的憤怒,正要一鼓作氣上前,頭頂上瓦片動了動,發出噼里啪啦的響聲,她嚇了一跳。不知哪里又傳來野貓子的哭叫,一聲疊過一聲,嬰孩一般凄厲,哭得讓人頭皮發麻。她撫了撫胸,隨手揀起靠牆的一根竹竿,深呼吸兩下,一腳踹開了門。

那兩個狗男女果然在里面,兩個人都衣衫半褪,光著兩條白花花的腿。小圓半身躺在灶台上面,門一開,月光照進來,她整個人都愣了,臉在月色下慘白得像鬼。姨爹也瞪圓了眼睛,人還趴在小圓身上,忘記了反應。

小姨氣得頭發昏,大吼一聲:「我打死你們這對奸夫淫婦!」

一竹竿打下去,姨爹抱頭鼠竄,一面躲一面哀嚎。小圓跪在地上嗚嗚地哭:「夫人饒命,夫人饒命,都是老爺強的奴婢,奴婢也沒有辦法啊!」

她不哭不要緊,一哭小姨更是怒火中燒,返過身來用竹竿照著小圓的面皮打:「我打死你這個浪貨,打死你這個浪貨!把你臉皮打爛,看你還怎么勾搭人!」

小圓在地上翻來滾去,哭嚎聲震天響,小姨沖上前把她的發釵簪子都拔了,又去扒她衣裳。小圓死死扯著衣裳,大叫道:「老爺救我!」

姨爹站在廚房另一頭沒反應,小姨冷笑道:「你還指望他救你!我扒光你的衣裳,把你賣到勾欄院去!看他救不救你!」

小圓不知道哪來的勁兒,一腳踹開小姨,連滾帶爬往姨爹那跑,兩手抱住姨爹的腿哭道:「姚郎,你說你會護我的!」

小姨氣得兩眼發黑,揀起竹竿還要再打。姨爹背對著兩人,半身籠在黑暗里,極慢極慢地回過頭來。他扭頭扭得很奇怪,像上了年紀的老頭行動不方便,動作一頓一頓的。

小姨看他還要相護,破口大罵:「你個不要臉的,你還想攔我不成!」

小圓離得近,看得卻很是分明——姨爹光扭頭,身子卻沒動。脖子極清脆地咔嚓一聲,整顆頭扭向了他們。因為脖子扭斷了,腦袋郎當地低下去,正巧兩眼直勾勾地望向了抱住他的小圓。

小圓大叫一聲,又連滾帶爬地蹭回小姨這兒來。小姨剛想罵她鬼叫什么,姨爹張開嘴,那嘴張得巨大,簡直不像人可以張出來的,五官都擠上了天靈蓋。與此同時,黑洞洞的嘴巴里伸出九個蛇頸一樣的長脖,每個脖子上都有一個又扁又干枯的腦袋,九個腦袋一同朝小姨和小圓張大嘴巴,發出嬰孩一般凄厲的哭叫,聲嘶力竭。

兩個女人嚇得肝膽俱裂,同聲尖叫:「啊——」

老太太被尖叫聲吵醒,拉開簾子坐起來。有女人的地方就不得安生,她是明白的,玉娘的性子她一直不喜,小圓和她兒子私通,她是暗中默許的。只待哪天小圓肚子有了,玉娘便是不情願也非得把她納進門來。

誰知從年初到現在小圓肚子還沒個動靜,看今晚這鬧騰勁兒,沒准是東窗事發了。她嘆了口氣,披上衣裳出門。

還沒過角門,前面的大樹婆娑一動,跳下一個人影兒來。她抬頭一看,正是戚隱那孩子。她暗道不好,玉娘的葯分量不夠,這孩子竟然醒了。戚隱沒有立刻走過來,只是站在樹底下驚恐地望著她。她覺得奇怪,再一看那孩子手里竟然拎了把斧頭,冰冷的斧刃上一滴一滴淌著血。

她腦子里嗡的一聲,顫著手指著他:「你……你……你殺了誰?玉娘還是我兒,還是我孫子?」是了是了,一定是這小子知道了他們要小山頂替他上仙山,懷恨在心持斧殺人,她目眥欲裂,哀叫道:「養不熟的白眼狼,當初就不該收留你!」

戚隱沒說話,咬著牙拎著斧頭殺氣騰騰地朝她跑過來。她愕然後退,大叫道:「你還要殺我!殺人了!殺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