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1 / 2)

嫁魔 楊溯 3039 字 2020-12-28

</br>他又道:「其實你們待我已經很不錯了,有吃有住,還有學上。家里沒什么錢,我又不是你兒子。你是姚家媳婦兒,按理來說已經不算孟家人了,可你還是把我拉扯大。我現在特後悔當初換了你的養顏湯,如果不換,至少你不會帶著對姨爹的恨死去。」

這一連串話兒沒頭沒腦,把小姨驚得啞口無言,戚隱沒等她反應過來,用力抱了抱她,啞聲道:「小姨,對不起。」

又轉到姨爹跟前,將杯中酒斟滿,一口飲下。喉嚨里火辣辣的,像刀子在割,戚隱勻了口氣,道:「姨爹,你記不記得,你有回去甜水巷找娼門子,被小姨當場抓包,攆著耳朵當街走,一直被拽回家。滿街人都瞧見了,你丟了老大的面子,一個月都沒敢出門。」

姨爹又尷尬又覺得摸不著頭腦,摸了摸戚隱腦門,道:「你這孩子,好端端地說這些,莫不是發痴了?」

「那一次,是我告的密。你前腳剛出門,我就故意吵醒午睡的小姨,在她面前提起你。她找不見你人,問我你去了哪,我說不知道,但好像看見你揣了盒脂粉,小姨就猜到你可能是去甜水巷了。」戚隱吸了口氣,道,「對不起,姨爹,對不起。其實你沒什么得罪我的地方,有時候小姨罵我你還幫我說話。我只是恨你不疼我,對不起。」

姨爹不知道說什么好,愣愣睜睜地瞧他最後轉到老太太跟前。老太太坐在杌子上,怔怔地瞧他。她已經很老了,臉頰暗黃,像沾了水又曬干的老舊硬紙,發著皺。她把手伸過來,拉住戚隱的,喃喃念了聲:「小隱……」

「祖母。」戚隱蹲下身來。

他這樣的孩子似乎對老人家總是多點兒依賴,從小他就覺得,老太太是姚家人里最和藹的。至少她會領他去二里地外的市集買菜,至少她會給他銀子娶媳婦兒,不管有什么目的,什么隱衷。他覺得自己可悲,從虛假的做戲里汲取溫暖,但又無可奈何。

戚隱澀聲道:「您白發人送黑發人,親孫子也去了仙山,一個人孤零零留在吳塘。我臨走的時候,應該給您磕個頭的。」

小姨姨爹面面相覷,小姨驚惶地絞著帕子,道:「這孩子是瘋魔了?說什么胡話呢?」

「還有姚小山,」戚隱看向扶嵐,沉靜的青年坐在角落里,默不作聲地望著他,「不知道為什么,表哥變成扶嵐了。我也對不住表哥,他在學塾上課,看上了夫子的女兒張小姐,每天回家窩在屋里寫情詩。我有一回收拾他屋子,看見了他的情詩,然後我就把那些詩偷偷夾進了他的策論。夫子批課業瞧見了,當堂訓了他一頓。那件事之後,學塾同窗整整笑了表哥一年。」

「小隱!別說了,你是魔怔了,等會兒讓你姨爹找大夫給你瞧瞧。你先進屋休息,快去。」小姨徹底坐不住了,過來拉戚隱。

戚隱搖搖頭,掙開她,走出堂屋,在門檻外頭跪下。忍了許久的淚終於滴了下來,心像一個破口袋,十數年的悲怨都在此刻咻咻鑽出了口。他垂著頭道:「老太太說得對,我是養不熟的狼崽子,心腸硬,心腸狠,你們不該養我的。因為我在,家里才永無寧日,我對不住你們所有人、所有人。」

大伙兒愣愣地瞧著他,滿堂寂靜無聲。戚隱在緘默中磕頭,一磕一個響,額頭流下蜿蜒的血滴。戚隱頭抵在門檻邊上,閉上眼。

風聲寂寂,烏桕樹稀疏的葉影在他身上搖晃,小姨、姨爹、姚小山……一張張面龐在他眼前閃過。這是他第一次剖開心腸,面對他十數年來滿腔無可訴說的怨憤與悲傷。

他就是這樣一個焉兒壞的德行,小姨一家沒喜歡過他,他也不喜歡他們。他有一千種法子讓他們一家難過,進行他幼稚可笑的報復。可他做夢也不會想到,一場妖鳥之禍,讓小姨一家家破人亡,也帶走了他在這人世間所剩無幾的血親。

從今往後,小姨再也不會討厭他,也再也不可能喜歡他了。

逝者不可追,原來堵在他心中,他看得比天大的親仇就如鏡花水月中忽悠一個影兒,像是玩笑一般,被命運攪渾,一下就沒了。回過頭去瞧,茫茫來路一片空,忽然之間,他在吳塘的過往與十數年的恩怨,就這么煙一樣地散了。

「小姨,姨爹,」戚隱輕聲道,「再見。」

恍惚間,他好像聽見了誰的一聲嘆,像一縷煙散進了風中,撥動了他的發絲。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小姨、姨爹、祖母和小圓像是蒸發了一般,漸漸變得模糊。他們仿佛是時光罅隙里偷跑出來的鬼魂,如今到了時間,又要回去了。

寂靜像一片水,裹住了他。夏天的蟬聲遠去了,風吹落葉的簌簌聲也消失了,小姨的咋咋呼呼,姨爹的唯唯諾諾,統統都遠去了。萬籟俱寂,眼下一片漆黑,他好像落入了一個無可名狀的時空。

慢吞吞地直起身,抬起眼,所有人都不見了,連那個夢里的扶嵐也消失了。記憶里的廳堂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小小的茅屋,他看見一個熟悉的人坐在條凳上,右手戴著黑手套,懷里抱著劍。

「小師弟,你醒啦?」雲知依舊是那副賤兮兮的笑,「干嘛行那么大禮呢?師哥多不好意思。」

戚隱:「……」

雲知彎下身,拍拍他肩膀,「不錯嘛,竟然靠自己從夢境里出來了。」

戚隱從地上起來,坐到他邊上,沒言聲。

「我記得師父沒跟你們說過破夢魘的法子,你怎么出來的?」

戚隱抬眼瞧了瞧他,這一眼頗有種看破生死的意味,雲知一怔,用力捏了捏他臉,道:「老弟你沒事兒吧,千萬別原地升天啊。」

戚隱拂開他的手,道:「前頭聽桑芽說,師父幫你除夢魘是讓他們挨個進你夢里,幫你斬妖怪。斬妖怪容易,為什么非得桑芽他們去?我猜測,夢魘困住人的法子在於執念,若破了執便能破夢。你小時候遇見妖怪,妖怪當著你的面兒吃了你爺娘,你的執或許在於恐懼。師兄弟姐妹他們一個比一個窮,沒幾個有劍的,鐵定是扛著鋤頭釘耙進去幫你打妖怪,又是自己師兄弟師姐妹,你見了大伙兒揮鋤斬妖怪,那場面著實轟轟烈烈,你自然就不怕了,夢魘也就破了。」

「聰明!」雲知豎起大拇指,「但是說起別人的傷心事兒,好歹表達一下同情嘛。」

這廝一副吊兒郎當的樣子,壓根就不需要同情。戚隱木著臉說:「師哥你好可憐啊,給你一個抱抱。」

雲知笑嘻嘻地翹起二郎腿,道,「你說得對,夢由心生,夢境即心境。夢貘織夢,要么逆著你的心意織,你越怕什么它就給你看什么,要么順著你的心願織,你想要什么它就給你什么。人陷進去,就出不來了。怎么樣,你看到了什么?」

「幾個故人。」戚隱敷衍道。

雲知見他不欲多說,也沒多問。戚隱四處望了望,這破屋家徒四壁,只有一張短了腿的方桌和兩張條凳,伶伶仃仃立在泥巴土面上。戚隱皺眉道:「這是哪?你看見呆哥和貓爺了嗎,他倆跟我一起來的,我們失散了。」

「沒見著,約莫還在蘭仙編的夢里折騰吧。」雲知聳聳肩,「這是你師兄我的夢,小時候住的屋,我爺娘就是在外邊兒的院里被吃的。你好不容易破了夢,竟又落進我的夢里。看這模樣,蘭仙兒是不打算放你我走了。」

他這話兒說得頗為辛酸,可面上又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樣子,也不知道是不是裝的。戚隱心情很復雜,道:「你還怕么?」

「不要把你師哥想這么沒用好不好?」雲知無奈地道,「這么跟你說吧,尋常夢境就像是一個盒子,你進了里頭,醒了就出來。夢貘的夢境不同,她給咱上了把鎖。你那把鎖好開些,鑰匙就藏在你自己身上,你找著了就能開。我的不行,我的沒鑰匙。」

戚隱覺得奇怪,道:「你把人姑娘怎么了?你霸王硬上弓了?她這么針對你。」

「我什么也沒干,我就送她下山。到了山下,我一轉身,她人就不見了。長樂坊也沒了,我一路走,進了這片林和這間屋子。」雲知想了想,道,「哦,她問了我幾嘴關於你的事兒,」他摸著下巴笑,「她好像對你有意思誒,師弟。」

戚隱可沒有人妖戀的愛好,現在想起來,蘭仙兒一開始的目標應該是他,不知怎的倒又放過他選雲知了。戚隱嘆了口氣,道:「我出去看看。」

雲知拉住他,道:「別。」

「怎么了?」戚隱疑惑。

話音剛落,門忽然被敲了一聲。這一聲很是突兀,把戚隱嚇了一跳。

「誰敲門?」戚隱問。

無人應答。

敲門聲忽又起了,越敲越急,突然之間,整扇門各處都被敲響,篤篤聲如急雨。門被敲得搖晃不止,灰塵簌簌地落。外面仿佛是有許多人鉚足了勁兒同時敲門。

戚隱回頭看了看雲知,驚疑不定地靠向門邊,透過門縫望外頭。

沒有人。

外頭空空盪盪,除了一片林子,什么也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