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1 / 2)

嫁魔 楊溯 3709 字 2020-12-28

</br>清式拿著一條木胳膊比對雲知的左手,削去長了的一截,再在手臂上刻上繁復的符紋。那符紋像是花藤,攀著木臂往上長,有一種奇異的瑰麗。清式將木臂安在雲知的肩上,接縫處以桑白皮為線縫合,雲知疼得青筋暴突,「師父,您就不能給我灌點兒麻沸散?」

清式笑眯眯地說:「既知痛,便要更加勤加練劍,不要下次被妖怪斷了胳膊,又找為師幫你收拾殘局。」

好不容易縫合完畢,雲知抓了抓拳,臂上符紋有細密的金光瀲灧一閃,整條手臂靈活起來。雲知穿好衣裳,看戚隱臉上一片愁雲慘霧,笑道:「小師弟,將來遇見妖魔不要怕,就算你只剩個腦袋,咱師父也能給你做個木頭身子把你救回來。」

他這般玩世不恭的模樣,任誰也瞧不出他身有殘疾。戚隱頭一回對這流氓師兄有了敬意,跟他對了對拳頭,道:「免了吧,若真有那時候,請讓我原地升天。」

清明攙著雲知離開,清式坐在板凳上收拾箱籠,四個道童打下手,挨個把箱籠搬回屋。陽光底下暖烘烘的,青石板路瀲灧有光,遠山是一抹水色,橫亘在天地之間。戚隱動了動手指,問道:「您早知道蘭仙姑娘是妖怪。」

「確切地說,她是一只半妖。」清式一面揀東西,一面慢悠悠地道,「她的母親與一書生相愛,委身於他,生有一女。有一日那書生路遇妖邪,身受重傷,她母親挺身相救,又散盡修為救書生性命。可惜妖失了修為,便再也無法化作人形。書生見其母顯露原型,大駭不止,連夜逃走。後來他在京城考上狀元,聲名鵲起,這夢貘便上了京,在他打馬游街的時候將他一口咬死。那時的皇帝請老夫出山捉妖,老夫便把她抓進了經天結界,十年前她老死於思過崖下。平常的夢貘通體黑毛,只有這蘭仙姑娘面生人臉,那是她父親留給她的血脈。」

戚隱低下頭,想起那個白絨花兒一樣的姑娘,用腳尖蹭了蹭地,道:「我覺得……這姑娘還挺可憐的。」

「天生萬物,除天之外,萬物皆卑,誰不可憐?」清式笑眯眯地搖頭,「這女娃娃一個月前入的長樂坊,一進來便打聽老夫,一個月來夜夜想要入老夫夢境。老夫胖是胖了些,禿也禿了些,但畢竟是一派掌門嘛。現在的年輕人,還是太高看自己了。」

「那您還讓我自己去找雲知。」

「非也非也。」清式道,「這不是雲嵐小徒兒在么?你瞧,有他在,你就算胸口破了個大洞,他也給你補好了嘛。」

戚隱一愣,道:「您知道我哥……」

一直以來,戚隱都以為扶嵐是人,只不過因為在妖怪堆里混久了,就像狼群里長大的野人,辨不清自己的族類了。直到扶嵐生死人,肉白骨,把他從鬼門關邊上拉回來,更和妖魔一樣,不誅心便不死,戚隱才知道,這家伙可能真的不是人。

可是,不是人又怎樣?

戚隱撐起身子,道:「師父,我哥雖然不是人,但是他是個好孩子。他小時候還跟我娘一塊兒住過,我娘認他當干兒子來著。你看,他和我娘還有我待了這么久,在鳳還山待了這么久,他從來沒害過人。」

「世人皆以為扶嵐是一只豬妖,其實那不過是一個借了妖魔共主的名頭四處耀武揚威的冒牌貨罷了。」清式揣著袖子笑道,「淵山魔龍盤踞九垓千年之久,何能被一只幾百年道行的豬妖殺了?不過,傳聞中的扶嵐不嗜殺不殘暴,平日里只愛洗衣做飯養弟弟,老夫也始料未及啊。」

「您誤會了,我哥不是什么妖魔共主,恰巧同名兒罷了。他又窮又笨,連太監護衛都沒有,算哪門子的皇帝,肯定是個誤會。」戚隱陪著笑道。

清式笑容不改,像沒聽見他說話兒似的,「小徒兒,你當真了解你這個哥哥么?」

「當然了解!他為人老實,待人誠懇,尊敬師長,關愛同門,是個不可多得的大好青年。」戚隱豎起大拇指。

「老夫年歲四十有余,自問遍觀群書,然而從不曾見過什么咒術可以修復心脈,把一個腸穿肚爛的人從鬼門關拉回來。你難道就不想知道,你哥哥用的到底是什么法子?」清式問。

「我不想,」戚隱飛快地答道,「我只要知道他是我哥就行了。」

清式有片刻的怔愣,隨後搖頭苦笑,「你這娃娃……也罷,你就當聽個故事吧。在南疆,關於你哥哥的傳說很多。要說他,老夫要先說一個地方。小隱,你有沒有聽過巴山神殿?」

戚隱搖頭。

「那是位於巴山腹地的一座神殿,據《海內南疆志》記載,幾千年前,大神行走大地之時,眾巫建神殿以供奉,以祭祀,以通天,以求告。巴山神殿是南疆最大的神殿,供奉南疆大神白鹿,它是護佑妖魔的大神,我們中原稱它為邪神、野神。傳說這個大神喜食小孩兒心肝,南疆妖魔每逢月圓以活童祭祀,月圓之後,孩童皆剖心而亡。」

戚隱聽了打寒戰,問道:「您確定這是神不是妖怪?」

清式搖搖頭,接著道:「近百年間,道法漸衰,許多術法接連失效,道人壽元一代短於一代。遠古巫者可活數百年,乃至千年之久。而如今就算是最為德高望重的道人,也不過百來多歲而已。後來,有人提出,道術源自上古巫術,不妨從源頭尋求扶微之法。於是,他們想到了巴山神殿。然而《南疆志》記載,三千年前,最後一位大巫溘然長逝,巴山忽然被濃霧封住,從那以後沒有人能夠穿越白霧,到達巴山神殿。」

「霧?」

「沒錯,那是一片會吃人的白霧。」清式垂眸看著戚隱,目光意味深長,「五十年前,無方山召集仙門志士,組成十二人的隊伍深入南疆,探尋神殿。他們每個人都留了一縷神識在無方曉世鏡之中。十二面鏡子,十二個神識,如此,神識與他們的本體連通,無方長老便能通過曉世鏡得知他們所見所聞。那一次由無方戒律長老宗瀾帶隊,十二人掩藏氣息,一路趕往巴山。他們進了濃霧之中,卻發現,他們什么也看不見了。」

「因為霧太大了?他們這么厲害,總有神識吧,眼睛看不見,就用神識啊。」戚隱問。

「他們和你想的一樣,一入濃霧,他們便釋放神識,但他們依然什么也看不到,就算把手掌放在眼前,也看不見。若非視野是白色,他們簡直以為自己已經瞎了。情急之下,他們只好用繩子固定彼此,以免走散。但好在鏡子還能傳出他們的聲音,雖然看不見東西,但並不妨礙他們同無方山溝通。

「因為神識找不到神殿所在,他們只好徒步搜尋。又懼怕山中有妖,所有人收斂聲息,不舉火不出聲,偶爾才會低聲交談。到了夜晚,那里就一片漆黑,天明的時候慢慢轉亮,但還是什么都看不見。他們規定方向,一路西行,然而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每過一天,曉世鏡中便失去一個人的神識。只有一種情況能讓神識消失,便是此人已經身亡。無方山詢問他們,他們卻答人數並沒有少。宗瀾長老為了證實人全都在,讓所有人挨個報數。」

戚隱聽得心里發毛,問道:「都在么?」

第28章 白鹿(二)

「都在,」清式道,「無方山推測,或許巴山中有什么遺留的大巫法陣,有些人的神識不夠強,遭到了隔絕。搜尋了四天,消失的神識接近半數,他們依舊一無所獲。一旦神識完全消失,他們便無法和無方山取得聯系。保險起見,無方山決定返程。既然不用搜尋,宗瀾長老令大家御劍。但他們發現,御劍訣也失效了。在那座山里,所有法術都施展不開。」

「是不是有什么禁制?」

「無方山也這么猜測,但他們找了很久,都沒有找到破解的辦法。無奈之下,只好徒步回去。所幸羅盤指針轉動的時候有聲音,他們憑借觸摸和指針轉動的聲音判斷方向。隊伍越來越沉默,大家都明白,進去這么久,又接連碰見怪事,心情一定很不好。每天除了報數,宗瀾還想辦法鼓舞士氣,甚至在休息的時候說些閑話,但都沒有辦法鼓勵大家。到了最後一天,曉世鏡中只剩下宗瀾的神識。根據來路的推測,他們這個時候已經接近巴山的邊緣。但是,變故發生了。」

「什么變故?」

「此前,他們都以繩索相連,彼此之間有距離。修道之人不食不飲,大多性子孤僻,索然獨立,不喜觸摸,無方山之人尤為如此。所以一同潛行十數日,他們鮮少觸碰彼此。直到那日,宗瀾以神識傳訊曉世鏡,言他乾坤袋掉在地上,低頭去摸時,不小心碰到了身邊的同伴。他說,那個人的身體又硬又冰,已經屍僵了。他以言語試探,他的同伴要么沉默,要么簡短地回答幾句。宗瀾最後說,他認為他身邊已經沒有活人了。」

戚隱張目結舌,道:「不是吧,這些天一直跟著他的全是死人?死人怎么會說話?」

清式搖頭,「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在他們身上發生了什么。或許是有什么妖怪占據了他們的身體,模仿他們說話。或許連他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已經死了。宗瀾自覺危機已至,命不久矣,交代了遺言,割斷繩子重新上路。那些東西沒有再跟著他,然而直到他的神識消失,鏡子也沒有看見他出了巴山,我們也再沒等到他返歸無方山。」

「直到現在,你們還是不知道哪里面是什么?」

清式搖頭。

這事兒聽著玄乎,而且疑點甚多,戚隱怎么聽怎么覺得不像是真的。抬頭看清式,他還是那副老神在在的樣子,該不會編個故事哄他玩兒吧?戚隱問道:「您剛剛說這么多,奇怪的地方太多了。那地方白天白,晚上黑的,又是山,山里沒樹?他們睜眼瞎似的走路,就不會撞上?人死了不發臭么,他們就聞不見味兒?」

清式笑道:「問題便在這個地方。那之後無方前輩回憶那件事,處處蹊蹺,處處奇怪。山中有林,怎的一路暢行無阻?山中有風,怎不聞風打落葉?山中有雨,怎不見夜雨滂沱?可當是之時,無論是那十二個人還是無方山,竟無人察覺奇怪之處,任由他們深入巴山。」

戚隱聽得一愣一愣的,還是不大能接受。說實話,什么神仙什么伏羲女媧,誰見過?保不齊那里頭就是有個神通廣大的大妖怪在暗地里搗鬼,沒准兒就是那個食人心肝的白鹿。只是這幫道士修為低,打不過人家,還編出一堆理由遮瞞。

戚隱撓了撓頭,問道:「那這些跟我哥有什么關系?」

清式望著他,道:「巴山詭秘,入者無還,多年來,沒有妖敢靠近。是以有一些受了傷或者失群的小妖會在巴山之外歇腳,妖類少,天敵也少,多少能得到一些喘息的機會。十八年前,有一只受傷的水蛇妖棲在巴山下,白霧的邊陲。它看見一個小孩兒從白霧里走出來,那是南疆妖族第一次看見白霧里有東西出來。」

「……」戚隱道,「您別告訴我那孩子是我哥。」

清式笑得意味深長,道:「不巧,就是他。這是關於扶嵐的第一個傳說。當然,只是傳說而已,沒人知道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