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節(2 / 2)

嫁魔 楊溯 3216 字 2020-12-28

正在這時,大殿盡頭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兒,在寂靜的黑暗里顯得尤其突兀。大家悚然一驚,戚隱忙拿出歸昧劍,雖然是把銹的,但好歹是一把劍,姑且能拿來防防身。

戚靈樞燃起燈符,燈符悠悠飄向聲音的方向。幽明的燈火徐徐驅散黑暗,他們看見一個瘦巴巴的干癟人影兒躲在一根紅漆柱子的後面,似乎在幽幽地盯著他們。

第46章 神跡(二)

大家都面面相覷,不敢輕舉妄動。那影子瘦得像根柴火棒子,骨楞楞的細桿脖兒支著一個大腦袋,歪過紅漆柱子瞧著他們,那歪斜的身形怎么看怎么詭異。在一座墓里看見這玩意兒實在讓人心驚膽戰,但戚隱只是驚了一下就立刻冷靜下來了。畢竟有戚靈樞在,這廝雖肯定不如扶嵐厲害,但說到底是無方首徒,和雲知那種混日子的不一樣,必定能震住場面。

果然,只聽戚靈樞開了口,嗓音一如既往的高寒冷漠,「何人?」

黑影兒沒答話兒,一動不動地歪站在那里。昭明期期艾艾地小聲說:「是不是戚長老?」

「戚長老不會不說話吧……」方辛蕭悄悄道。

「管它什么玩意兒,」雲知在背後輕輕拔出了劍,「戳一下不就知道了?」

說完,長劍唰地一聲出鞘,凄迷的光芒閃了那黑影兒一下,眾人看見黑影抬手遮了下眼睛,以極快的速度往後跑去。戚靈樞下意識地也出了劍,問雪化作一道細光,朝那黑影射了過去。黑影兒迅速貓下身,問雪在岩壁上撞出點點清光,再折回的時候,黑影已經閃到門後面了。

「這里竟然可以御劍!」雲知眼睛一亮。

為了限制妖魔,無方禁林設了禁制不能御劍,沒想到這墓卻跳出禁制之外。雲知立刻收起琉璃鏡,捏了御劍訣,有悔嗡嗡一震,化作一道流光追了過去,所有人緊隨其後。墓道曲曲折折,又黑又窄,那黑影兒跑得奇快,似乎很熟悉地形。不知追了多久,連拐了好幾個彎,戚隱落在後頭,正要趕上去,身後忽然伸出一雙瘦骨嶙峋的手,捂住他的嘴,一把把他拖入了黑暗。

這鬼竟然這么機靈,繞到他們的身後!戚隱頭皮一炸,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曲起手肘猛擊身後,那鬼吃痛,雙手一松,戚隱迅速抓住它的右手,轉身用力一拗,黑暗里響起骨節斷裂的清脆響聲,戚隱聽見那鬼嘶嘶吸著涼氣兒,哭著道:「小隱,是我。」

這聲音甚為熟悉,戚隱懵了片刻才想起來,是姚小山!

慌慌張張點起燈符,橘黃色的光芒一跳,黑暗里姚小山的臉現出來,戚隱幾乎嚇得背過氣兒去。這廝簡直變了副模樣,臉色慘白,像塗了一層蠟。渾身瘦得只剩一把骨頭,因著瘦脫了人形的緣故,那顆腦袋和一雙烏黑露光的眼睛顯得尤其大,有一種說不出的畸形感。

「你……」戚隱好半天才掩飾住自己的驚恐,「你怎么變成這副模樣了?」

「你也變了樣子了,」姚小山眼巴巴地瞧著他,齜牙咧嘴地把斷手接回去,「若不是你的聲音和身形,我都沒認出你來呢。」

「我在臉上畫了易容符咒,」戚隱道,「你是不是也困在這兒了?怪不得你沒回家。幸好遇見了,走,我們去找戚靈樞他們。」

姚小山臉色一變,眼睛瞪大,牙齒咬緊,臉上的神情幾乎可以稱作扭曲。他死死抓住戚隱的手臂,道:「不能去找他們,不能去!小隱,你聽我說,他們都是壞人,是壞人!」

他這般模樣著實可怖,戚隱瞧他狀態不大對,像是受了什么刺激,忙安撫他道:「別著急,別著急,我們就在這兒待著,你別急,告訴我怎么了?」

「無方山的人都不是好東西,小隱,」姚小山眼淚汪汪地道,「你知不知道我這些日子都是怎么過來的?我坐過的凳子他們不坐,說我是市井來的俗貨,身上有虱子。我把鞋放在寢居門口曬,他們說臭氣熏天,把我的鞋襪扔下懸空階。我讀書讀不明白,被夫子訓斥,他們背著我說我是豬腦袋豬命,合該去豬圈吃潲水。」

「怎么……會這樣……」戚隱驚訝地說不出話兒。

「就是這樣,」姚小山聲淚俱下,「我學御劍訣,總學不會。他們就說我這么笨,壓根兒就不是戚元微的孩子,說你娘在外面這么多年,誰知有過多少男人,沒准兒我是你娘同別的野男人生下的野種。也罷,我又不是真的你,我只是後悔,來修什么狗屁的仙!」

戚隱默默無語,說實在的,這種話兒他打小聽到大。小時候還會惡狠狠地同別人打架,大聲喊等我爹來接我弄死你們,後來沒了想頭,也就由他們去了。姚小山從小被小姨放在蜜罐子里泡大的,哪受得了這樣的欺凌?

戚隱嘆了一聲,又聽他哭哭啼啼地道:「我想回家,我不想修仙了。可是無方不許我走,他們……」姚小山想到了什么,臉上的表情立時變得驚恐起來,死死攥著戚隱的衣袖,道,「小隱,咱們千萬不能回無方!那是個鬼地方,鬼地方!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山洞,他們想要殺我!不、不,小隱,他們想要殺你!」

「啊?」戚隱莫名其妙,「殺我干嘛?看我皮薄肉嫩,拿我做人肉包子?」

「不是做包子!」姚小山叫道,「他們把我帶到一個山洞,不知道是什么地方,好像叫什么……天淵蛛網,對,蛛網!就在冰海天淵,那里簡直是地獄,他們挖妖的心,也挖人的心,好多人好多妖都死了,還有些不死不活,變得怪怪的。他們還要對我動手,我趁他們不注意,從那里逃出來了!我游過冰海天淵,在這里上了岸。」

他舉起燈符走到墓室的里側,里面有一個大池子,陰冷的寒氣從里面颼颼冒出來,手不過懸在上頭,竟細細密密地結起霜花來。他把手收回來,道:「就是這兒。」

他的話兒語焉不詳,戚隱聽得雲里霧里。天淵蛛網是什么玩意兒?冰海天淵底下還有東西?昏昏燈火下,只見他的眼睛睜得老大,幽幽的像兩撮鬼火。戚隱看他腦袋發汗,還不時打寒噤,心想他准是有些魔怔。

「表哥,」戚隱撫了撫他的肩膀,道,「放心,既然我找著你了,我肯定帶你回家。我現在在鳳還山,我師兄師父他們都是好人,我們護著你,無方不敢再拿你怎么樣。走,我們出去找我師兄。」

「你師兄?」姚小山直勾勾地瞧著他,「他是不是和戚靈樞在一起?」

戚隱撓撓頭,道:「你別怕戚靈樞,他還挺好的,和無方那幫人不一樣。」

「小隱,你被他騙了!」姚小山忽然露出一個咬牙切齒的表情,整張臉變得猙獰恐怖,「那個戚靈樞,他就是個婊子養的賤貨!成日一副高高在上的樣子,像個冰清玉潔的寡婦。我呸,老子見多了這種人。他比無方山那幫人更惡心,表面上頭黑面白,誰知底下是什么豬狗心腸!」他又笑起來,道,「小隱,你別見大伙兒都敬重他,說他壞話兒的可多了。你去錦溪鎮的黑市,那里頭有賣他的春畫兒呢!還是在下面給人拱的,我收藏了好幾幅,哈哈哈哈!」

戚隱簡直震驚,果然人怕出名豬怕壯,想想也覺得正常,像他哥,雖然長得俊,奈何呆不拉幾的,天生缺心眼,旁人見了還能安慰自己比他聰明。像雲知,雖然人模狗樣,但人品著實下流,為人所不齒。但戚靈樞這廝,不僅長得俊俏,人品更是無可指摘,道法又是同輩弟子間的翹楚,哪兒都挑不出短板來。這樣百里挑一的人物,誰比了都自慚形穢,可不遭人恨么?

無語了半晌,戚隱問道:「所以,戚靈樞的衣物真的是你偷的?」

「是我,」姚小山嘿嘿直笑,「他喜歡獨自沐浴,定是怕人看見羞處。他想當少女嫩婦,老子偏要讓他沒了廉恥。誰讓他不將我放在眼里?我入門這么久,他何曾正眼看過我一下!旁人都道他得了戚元微的真傳,比我更像戚元微的兒子。放屁,他也不過是戚元微從野地里撿來的孤兒,是個來歷不明的野種!」

這家伙已然瘋魔了,戚隱心里很不是滋味。從前姚小山雖然混賬,但至多是被人騙幾兩銀子,買幾窩符咒癩蛤蟆來禍害家里。現在燈影里審視他,他面孔扭曲,早已失了人形,戚隱無奈地道:「可是憑我帶不出你的,我也只是個半吊子,說到底還得仰仗人家。你要不先忍忍,姑且做個表面工夫,待咱們出去,我帶你走,咱和他老死不相往來。」

姚小山嗤嗤地笑,卻不答應,只問:「小隱,你來這兒是不是找你爹的?」

戚隱眼皮一跳,道:「你看見他了?他在哪兒?」

「別找了,」姚小山幽幽搖著頭,「你爹他沒法兒出去了,永遠也出不去了。」

戚隱心里升起不安的情緒,問道:「什么意思?你說明白點兒,他是不是傷了?傷很重?」

姚小山喃喃著說:「別管他了,不如我給你看樣東西吧,看我的寶貝。小隱,你是我弟弟,在這里我只能信你,我只給你一個人看我的寶貝。」

什么寶貝,戚隱半點兒興趣也沒有,一心只想著他說戚慎微出不去的話兒。到底是什么意思?他模樣怪怪的,戚隱又怕刺激他,只得慢慢和他說:「表哥,到底怎么回事兒?你帶我去見見他吧,咱不找戚靈樞了,就咱還有我爹,咱仨一起走。」

姚小山卻不理他,徑自轉過身去脫褲子。戚隱霎時間愣了,寶貝?該不會是胯下那玩意兒吧?戚隱覺得尷尬,忙道:「咱……咱要不改天再看?」

「不行,」姚小山把褲子整條褪下來,「一定得現在看。」

他轉過身,露出兩條疤痕滿布,坑坑窪窪的腿。左腿膝蓋處赫然有一張人面,那是一張老人家的臉,臉上皺皺歪歪,長滿膿皰,兩眼眯縫,

一張嘴癟著,是一種想打噴嚏又打不出來的神氣。戚隱駭然望著他,結結巴巴地道:「那……那是什么玩意兒?」

「我的寶貝呀,」姚小山痴痴地笑,愛憐地撫摸那張人面,「在這地底下的日子,若不是它陪著我,我真不知如何熬過去的好。我教它唱曲兒,還教它罵人。可惜就是難養了些,瞧我割了渾身皮肉,還是喂不飽它。」

他一張臉覆在陰影里,只露出一口細細的白牙。戚隱渾身起雞皮疙瘩,莫名預感事情不妙,不著痕跡地退後了幾步,悄悄往墓室門口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