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節(2 / 2)

嫁魔 楊溯 2884 字 2020-12-28

雲知掏出血羅盤,放在眾人中間,那羅盤指針一動不動,指著門的方向。他道:「這是滴了黑仔活血的血羅盤,血羅盤的功用你們都知道吧,滴血入盤,它會指出骨肉至親的方向。在禁林外面的時候,它一直指的戚師叔墓地的方向。現在,它指的外面這個撓門的方向。」他略頓了一下,道,「我覺得,這個大蜘蛛……很可能就是戚師叔。」

方辛蕭和昭明一時間都瞪大眼睛,道:「怎么可能?會不會……會不會是你的羅盤壞了?」

戚靈樞啞聲道:「雲知,可有不是他的余地?」

雲知半晌沒吭聲,道:「其實這話兒應該問你,小師叔。」

的確是這樣,最了解戚慎微的人只有戚靈樞,他跟了他十三年,怎會認不出他?戚靈樞這回沉默了很久,長廊里靜靜的,誰也不敢說話。等了半晌,戚靈樞沙啞地道:「他身上的傷疤,和師尊身上的傷疤一模一樣。四年前清剿秦嶺山妖,群妖伏擊,留下胸前那一道。十年前千里追殺千手妖女,留下背後那一道。」他抬起眼來,那雙眸子籠著深重的陰影,「吾師平生,斬妖除魔,不問寒暑,不識朝暮,逢妖必出,逢魔必至。縱觀仙門百家,沒有誰如他這般,遍體鱗傷。」

萬籟俱寂。

墓道里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寂靜之中只能聽見那個妖怪滋啦滋啦撓門。

騙人的吧,戚隱默默地想。不然就是在做夢,這他娘的怎么可能呢?好好一個人,竟然變成了吃人的妖怪。可腦海中有蒙蒙的迷霧被揭開,他忽然明白那五個人怎么死的了。為什么會有滿室的血,為什么會有斷指?很簡單,戚慎微吃了他們。

原來方才雲知偏要逞強負傷上陣,是不願戚靈樞犯下弒師之過。

戚隱腦子里嗡地一聲,忽然什么也聽不見了。

很久以前,他曾經想象過和戚慎微見面的場景。有時候他覺得他們一輩子也見不了了,或許某一天戚慎微死了,訃告發滿天下,各地爭先恐後地給他立祠堂。沒人知道戚隱是這個劍仙的兒子,他就跟在吊喪的人堆里,遠遠地瞧那白綃紗,那御劍飛天的雕像,拜一拜,他們父子倆這一輩子的緣分,就這么了了。

有時候他覺得他們還是能見到面的,或許有一天,戚慎微老了,變成一個干癟的糟老頭兒,再也御不了劍斬不了妖。於是他會從高高的天上下來,像所有浪盪半生回家養老的浪子一樣,回到兒子的身邊。戚隱還是會養他,每天清晨起來聽見他在堂屋後面咔剌咔剌地咳嗽,去收拾他的尿壺屎盆坐在門檻上刷洗。過年過節的時候,炕桌上熱一壺酒,父子兩人一如既往地沒什么天聊。然後終於有一天,老人闔目躺進了棺材,澆上最後一抔土,至此,他和他的恩,他和他的仇,一切怨懟和曾經說過未曾說過的悔恨,塵埃落定。

他只是做夢也沒想到,他們父子會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那兩根蒼白的指節在他的視野里探著,像想要摸到什么。沒有神智的怪物窸窸窣窣爬來爬去,黯淡的符光透過裂隙,照見那八顆眼珠骨突地轉動。

戚隱顫抖著手,緩緩抬起,握住那兩根冰冷的手指。指節冰涼,覆著薄薄的細繭,是常年握劍握出來的。十八年,他從吳塘走到鳳還,再來到無方,終於見到了這個男人,握住了他的手。他沒有感受到父親的溫度,只有滿心的悲哀,像撲撲的灰燼,塞滿了冰冷的心房。

「戚慎微,」戚隱頭抵在石門上,咬牙切齒地大吼,「你他娘的怎么搞成這樣?你他娘的回答我!你個忘八,負心漢,狗劍仙,你話都不說一句,你叫我怎么原諒你!」

眾人被他突然大吼嚇了一跳,紛紛圍上來拉他。戚慎微的指甲刺入了他的掌心,鮮血淅淅瀝瀝流下來,滴在冰裂纏枝花紋地磚上。戚靈樞用力將他往後拉,大聲喊他鎮靜。雲知去掰他血淋淋的手指,一根根掰離戚慎微的指節。

「你說句話啊,」戚隱用力捶門,「戚慎微,你給老子說句話!」

半晌,門外傳來妖怪幽幽的一聲喊:「狗崽——」

聲如鬼魅,鸚鵡學舌一般,沒有起伏。

他喉頭一哽,終於淚如雨下。

手上松了勁兒,大家慢慢退開,有的人拍他背,有的人安慰他。他渾渾噩噩,什么話兒也聽不見。

心里空空落落,像有塊地方被挖空了。他原本准備好了和解,准備好了面對戚慎微要說的話兒。他不是一個記仇的人,他不會和這個男人有多親近,但也不會對他太殘酷。該奉養他會奉養,該送終他會送終。現在他覺得自己是上天玩弄的小丑,兜兜轉轉走不出凄慘的結局。他突然萬分想念一個人,想念那個人的聲音,那個人的懷抱。

「哥,」他靠在岩壁上,流著淚想,「你在哪,我好想你。」

第51章 煢煢(二)

冰海天淵,天淵蛛網。

地動山搖,頂上簌簌落下灰來,岩壁蜿蜒出巨大的裂痕。有弟子慌張來報:「掌門,蛛巢被毀!有強賊進犯,已有十數名死傷。」

「原來你還有同黨,」元籍不見慌張,竟然淡淡笑了笑,「說出你的身份,或許我可以留你全屍,送歸你的門派。」

「雖然你肯定不信,但是那個炸你們蛛巢的和我真不是一伙兒的,我純粹是走錯了道兒。」葉清明吊兒郎當地撐著劍,「多謝掌門好意,在下無門無派,鄉下人無知,頭一回開眼界,初到你們無方甚為好奇,斗膽進來逛逛。」

「哦?無門無派?」元籍眯起眼睛。

「好吧,」葉清明道,「其實我是鍾鼓山的,我們掌門好奇你有沒有相好,派我來打探打探。」

元籍臉上的線條逐漸變得冷硬,臉上的笑容一點點剝去。這個落拓的中年人一旦失去了笑容,竟如惡鬼一般陰冷。他看著元璽的屍體,道:「這位道友,你可知我最厭惡的門派為哪家?」

「我又不是你肚里的蟲,我哪知道?」葉清明剔著牙道。

「是鳳還。」元籍負手而立,娓娓而道,「道法傳承幾千年,鳳還曾一枝獨秀千年之久。昔日萬門朝拜,仙家齊賀,何等風光。奈何一幫不肖子孫接掌門派,眼見浩浩仙山,如今竟然頹敗至此。掌門大肚便便,長老嗜酒好色,弟子吃喝嫖賭,從上至下,滿門不思進取。」

「不至於這么差勁兒吧,我打包票,鳳還長老絕對沒有鍾鼓山的那么好色。」葉清明汗顏。

「也罷,畢竟是別人家關起門來的事兒,我不好多加置喙。」元籍淡淡地掃了他一眼,那是看死人的眼神,「可惜,鳳還山還有一個致命的缺點。」

「哦?」

「那就是,」他冷冷道,「多管閑事。」

一道森冷的劍光狠狠閃過清明的眼睛,仿佛直直割在眼皮上。元籍驀然出劍,劍光猶如大浪滔天,浩然壓頂。他道:「你是清式,還是清明?」

葉清明輕飄飄地後退一步,那浪潮一樣的劍光打了個空。他笑道:「你怎么不猜清和?」

「你們雖然師出一脈,但你這同門倒是朵出淤泥而不染的好花,身上沒有你們的酒肉臭氣。」元籍道,「清式說到底是掌門之尊,沒道理親自前來。你是清明吧,你下次混進別人的地盤,出門前該洗洗澡熏熏香。三千仙門,只有你們帶著一身臭皮囊進我仙山,玷污我的門庭!」

葉清明委屈地叫道:「不用這么損我們吧!怪傷心的。」

元籍一個手勢,無方弟子紛紛圍上前。清明捏指掐訣,墨色劍影一分為四,一陣風似的穿梭在人群之間。他的劍名洗墨,這樣文氣的名兒配了他這么一個粗魯的人,清式每回見到他的劍都要說配錯了人。弟子們旋身躲避,那劍影沒砍著人,卻並不停歇,徑直到了葉枯殘跟前。葉枯殘一驚,畫出結界,劍影猛然一拐彎,斬斷了豬妖的鎖鏈。

豬妖一把扯下口嚼子,蹲踞在石床上嘶吼,吼聲震天。它化回豪豬的原形,從石床上蹦下來,一口咬斷了一個弟子的脖子。

「枯殘長老,」元籍掖著袖子轉身,「這里交給你了。收拾干凈之後,以傳音符知會我一聲。」

「你個狗娘養的別跑!老子一蹄子撅死你!」朱明藏大吼,炮彈似的撞過去,元籍打開令符,身影一閃原地消失,朱明藏一頭撞在岩壁上。頓時山洞一搖,石碎子雪粒子似的簌簌落在頭頂。

「你們玩兒,在下先走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