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1 / 2)

嫁魔 楊溯 3498 字 2020-12-28

</br>他頓了許久沒說出詞兒來,雲知很有自知之明地接了話兒,「欠扁么?」

戚靈樞看了他一眼,道:「平靜。」他遲疑著問,「你好像……從來不會不高興。」

「哦,」雲知笑了,道,「跟我說話不必客氣,你是想說沒心沒肺對不對?」

戚靈樞沉默了,靜靜瞧著他。雲知一哽,他開個玩笑罷了,這廝竟然還默認了。

「好吧,」雲知揣起袖子,「其實很簡單,我長你們幾歲,加上命不大好,經歷的事情比你們多那么一些些,所以自然看得比較開咯。人生嘛,不是正在吃苦,就是將要吃苦。你碰見的坎,無論是跳著過,還是躺著過,總得過去。過得時候難,等將來回過頭一瞧,嗨,也就這樣,沒什么大不了的。」

雲知和戚靈樞一樣,都是孤兒,自小在仙山長大。戚靈樞知道清式掌門待他視若己出,悉心栽培,雖然結果差強人意了些,長成了一株不著四六的歪苗兒。但若論經歷,他倆差不了多少,無非練劍念經罷了。他口中多經歷的事情,只有他進鳳還以前的那一件了。戚靈樞鎖著眉心,猶豫著要不要問出口。雲知卻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展眉一笑,道:「那件事兒是我的悲傷往事,我平日可不跟人提,看在咱倆同穿一條開襠褲的份兒上,今日便說與你聽聽。」他朝那邊豎著耳朵的戚隱挑眉,「黑仔,要不要聽個熱鬧?」

戚隱坐過來,道:「說實話,打入門我就好奇來著。你這事兒桑芽跟我說過一嘴,說你被蛇妖當存糧,是真的么?」

雲知聳聳肩,「沒錯,是這么回事兒。在妖魔的眼里,咱們凡人就是糧食。像狼王那樣,和凡人親近的妖魔很少見,換位思考的話,估計和咱們喜歡叭兒狗差不多。偶爾有和人處一塊兒生娃娃的,就像蘭仙她娘的那種,那都是缺心眼。這種缺心眼的更少了,簡直不敢想。」

他露出回憶的神色,摸著下巴道,「我遇蛇禍那會兒,大概六七歲吧。闔村遭屠,被吃的被吃,被抓的被抓。我爹娘都被吞了,我和其他鄉親一起,被當做儲備的口糧,繞繩兒牽脖兒押去妖穴。我運氣算好的,那會兒妖魔內訌,有很多人直接被送往南疆戰場當妖軍儲備糧。出了人間,仙山劍仙便是想救也很難了。我被關在一個地窖里,跟我一起的有五個大人,倆小孩兒。大伙兒都被剝了衣裳,光溜溜,像牲畜似的養在里面。他們每天架一個人出去,取他的胳膊腿兒,心肝脾肺,一樣一樣慢慢卸著吃,直到把人吃光為止。」

戚隱和戚靈樞都聽呆了。雲知卻還笑著,道:「二位弟弟,你們知道我那會兒想些什么么?我想,啊,原來我家豬圈里的豬的心情是這樣兒的。人一天比一天少,剩下的也都缺胳膊少腿,就我走運點兒,還沒輪到我呢。最後大伙兒全被吃了,就剩下我了。到蛇妖來抓我那天,我在地窖里已經待了小半個月。我只記得出去的時候被光迷了眼,是個黃昏,天邊潑血似的紅。他們在野地里架油鍋,邊上一地骨頭。後來我就什么也不知道了,醒來的時候,右邊胳膊已經沒了。」

戚隱心口窩著什么似的,悶悶的難受。符光下審視雲知,這家伙眼波平靜,嘴角掛著慣有的笑,好像這些悲慘往事都已是過往雲煙,在心頭沒有分量。戚隱問道:「你怕么?」

「當然怕,不過到後來,我倒羨慕那些先走的人了。」雲知說道,「等死的人才最難受。好在老天保佑,我師父和戚師叔從天而降,大殺四方,把我這個小可憐蛋兒救了出來。我沒爹沒娘,親戚也被吃光了,沒有安置,師叔和師父商量著收我為徒。可惜我那會兒鬼迷心竅,覺得我師父笑眯眯的,再加上他那會兒不禿也不胖,長得一副招人樣兒,就拜了他為師。」雲知捧心而嘆,「哎呀,我的那個悔啊!你們說,若是我拜了戚師叔當師父,今兒的無方首徒,姑娘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可不就是我了么?」

戚靈樞和戚隱不知道說什么好,原本心頭積的凄凄傷致,都被這廝的賤樣兒沖散了。雲知用力拍了拍二位小弟的肩頭,道:「小弟弟們,聽了哥哥的悲傷往事,是不是突然發現,戚師叔這個天字第一號大慘蛋也沒這么慘了。沒事兒,日後待哥哥好點兒,有酒分哥一半,有漂亮小師妹,記得介紹給哥認識認識。」

「你!」戚靈樞氣結。

「謹聽小師叔教誨。」雲知立馬作出一副低眉順眼的樣兒來。

戚靈樞瞪了他半天,恨道:「拈花惹草,無恥之尤,多說無益。」

說完別過臉不再睬他,任雲知怎么逗都沒反應了。

戚隱很無奈。雲知這個家伙,吊兒郎當,滿口不正經,說話向來七分假,三分真。也不知道是不是他為了安慰戚靈樞,故意編出來的謊話兒。可就算是謊話兒,在那樣的情形下,他所遭受的也只可能比他口中的慘千萬倍。沒准兒他爹娘沒有被一口吞殺,而是和他一樣,被關在地窖里,他眼睜睜地,看著雙親被一點點吃光。

戚隱心里有種悲切的平靜,凡人於命運,如同蜉蝣於天地,無力爭抗,便只有艱難行進。他深深吐出一口濁氣,黑黝黝的眸子抬起來,露出堅毅勇敢的神色。十八歲的少年郎,仿佛就這樣在頃刻間長大。

他道:「走吧。我爹一共囑托了兩件事兒,一個是找我,一個是找死。現在我已經在這兒了,就剩下找死了。走吧,小師叔,咱們一塊兒,送他安息。」

第61章 如寄(二)

戚隱他們叫醒方辛蕭,同她交代了一番。方辛蕭一聽他們要去殺戚慎微,眼淚在眼眶里打轉,道:「就不能不去么?咱們先回滅度峰,讓師叔他們下來處置,豈不好么?」

這事兒還真不一定,他們在地底下待了這么久都不見人來救。原先說好葉清明師叔下來,到現在沒個影兒,八成是上面出了什么棘手的岔子,給耽擱了。最壞的結果是鳳還兩個長老都被囚住了,他們全被放棄了,很有可能一出去就被無方滅口,這暗無天日的地底反倒最是安全。

小姑娘虛弱,受不得驚嚇,他們沒把這番計較同她說。雲知安慰她,「你別擔心,經絡圖戚師叔都給咱畫出來了,一共也就三十三顆心臟。我和小師叔通力合作,一准馬到成功。我們速戰速決,你在這兒打個盹兒,我們就回來了。」

「對啊,」戚隱也道,「你不相信我這個狗賊師兄,還不相信小師叔么?」

方辛蕭紅著眼睛看了看戚靈樞,點了點頭。

說是他們仨一塊兒,其實戚隱基本上只負責搖旗助威,畢竟他連劍都御不利索。他們貓著腰從斗室悄沒聲地溜出去,殿宇里黯沉沉的,妖屍橫七豎八癱在粘膩的蜘蛛絲繭里,鬼影幢幢。他們貓了半天沒發現戚慎微,還以為他離開了,正松一口氣的時候,還是戚隱眼尖,瞧見窩在蜘蛛絲帳幔里打盹的戚慎微。

他們屏息凝神,在殿宇中央布下鎖步陣。這陣法可以束縛敵人行動,讓對手動彈不得。接下來就是引戚慎微入陣,雲知和戚靈樞二人埋伏兩側同時出劍,便可大功告成。至於當誘餌吸引戚慎微的差事,自然落到了廢物戚隱的頭上。

雲知笑嘻嘻地拍戚隱的肩膀,道:「黑仔,莫怕,我們一定不會讓你成為你爹的盤中餐的。」

戚隱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拿著歸昧劍,走上大殿。雲知和戚靈樞分別就位,埋伏在殘破的石階之下。猙獰的妖怪在白慘慘的帳幔下酣睡,八只眼睛眯成縫兒,蒼白碩大的身軀橫亘殿中,恐怖又悲慘。

戚隱默默瞧了他一會兒,深吸了一口氣,用劍敲地,大聲喊道:「老爹,鮮嫩可口的兒子肉,吃不吃!」

蜘蛛緊閉的八只眼睛驀然睜開,八只白慘慘的肢體立起來,支起龐大的身軀。他聳起脊背,朝戚隱嘶聲大吼。音浪掀起森然颶風,呼呼刮著戚隱的面龐。戚隱被刮得眯起眼睛,眼前那大妖怪嘶叫著擺動手腳,速度奇快,眼看就要到了跟前!

戚隱倒吸一口涼氣,轉身就跑。身後聲浪呼嘯,他滑過鎖步陣,大喊:「開陣!」

金光倏忽閃爍,細細密密的符咒霎時間啟動,無形的壓力壓在妖怪的肩頭,將他硬生生鎖在當中。妖怪張開大口,獠牙畢現,尖聲嘶叫。雲知和戚靈樞同時翻身躍出,十指一捻,掐出御劍訣。凄冷的劍光在空中交織,有悔和問雪兩劍同時幻化出無數把寒光迷離的森然劍影。妖怪猛烈掙扎,地面符咒巨震,有的竟然蔓延出數道細微的裂縫。

戚隱心里發急,喊道:「快點,陣要裂了!」

戚靈樞厲聲斷喝:「殺!」

三十三把劍影同時下落!

妖怪的身上爆裂出殷紅的血花,凄清的劍網整個將他籠罩。妖怪渾身浴血,原本蒼白的身軀布滿森森血洞,鮮血淋漓。他咆哮怒吼,不堪重負的法陣終於碎裂,妖怪精疲力竭地拖著傷痕累累的身軀爬出來,卻一下癱倒在地。

戚隱怔怔地,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那個妖怪滿身鮮血,像一個被獻祭的祭品,終於失去了聲息。

結束了。戚隱回過神來,真的結束了。他期盼了這個狗劍仙十八年,現在,他終於親眼看著他的父親死去。從今往後,他再也不用期盼雲中走下一個男人,對他說「兒子,我來接你了」。心里忽然間空空茫茫的,不知道下一步該干些什么。他轉過身,疲憊地蹲下來,像一條走了很多路,精疲力盡,卻依然找不到家的野狗。

身後忽然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戚隱疑惑地回過身,驚恐地看見戚慎微身上的傷口正在復原。

他沒死!

妖怪驀地睜開眼,八只陰森森的眼珠子正對著雲知的方向。那小子剛收回劍,蹲在地上看著什么東西,正看得入神。

戚隱肝膽俱裂,嘶聲大喊:「狗賊!當心身後!」

雲知沒來得及回頭,妖怪已經沖到了他的身後,咬住他的肩膀,將他整個人生生甩了出去。雲知的右臂在甩動中斷了,狠狠飛了出去。雲知身子一扭,竟然凌空翻了一個圈,鷂子一樣落在房梁上。他右肩幾乎被咬穿了,鮮血染了半邊身子。他捂著自己的右肩,罵了一聲:「我下回一定往右手塗毒!」

戚隱見他還活著,松了口氣,退向戚靈樞,問道:「他怎么還沒死?你們是打漏了心臟還是怎么?」

「不可能。」戚靈樞臉色慘白。

雲知單手吊著房梁,從上面翻下來,道:「戚師叔的經絡圖有誤,他不止三十三顆心,此事得從長計議,先走再說!」他撤身想走,忽然發現什么,道,「等等,我劍呢?」

一抬頭,正見對面戚慎微抬起眼珠子亂轉的怪臉,蒼白的手探出去,撿起了地上的有悔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