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2 / 2)

嫁魔 楊溯 2756 字 2020-12-28

「這很好,」扶嵐的聲音平靜又恬淡,「你的祖先在妖魔的侵襲、猛獸的威脅下艱難生存,繁衍至今。是恐懼讓他們躲避危險,離開死亡。小隱,不要害怕恐懼,它會幫助你逃離致命的襲擊,讓你活下來。」

扶嵐垂下眼眸望過去,那一雙妖異的血眼離他越來越近,魔龍在深淵里抬起了盤虯的身子,堅硬的鱗甲摩擦岩壁,黑色玄武石化為齏粉。

魔龍聳起鐵甲一般的脊背,呼出灼熱的吐息。它陰森地注視著扶嵐,低聲咆哮,嗓音低沉醇厚,回盪在冰海之間。

「扶嵐,你這個天地不容的怪物!我們終於……又見面了。」

驀然間,魔龍長嘶,冰海卷起大浪,湍急的水流包圍了扶嵐。那條猙獰的巨龍被鎖住了尾巴,卻依然能夠翻江倒海。葉清明、黑貓和豬妖縮在洞窟里,巨大的漩渦卷著白花花的浪潮車輪一般滾過岩壁,蠻橫的吸力拉扯著他們,仿佛要將他們撕成碎片。扶嵐懸浮在那暴烈的漩渦中心,漠然望著咆哮的魔龍。他隔著浩瀚冰海,對戚隱說道:

「最後一句話。弟弟,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孤單一人,因為我們兄弟二人同生、共死。」

話音剛落,小魚就消失了,淡青色的光暈,像一盞風中的枯燈,閃了一下,就熄滅了。黑暗再次籠罩了戚隱,戚隱連喊了幾聲哥,無人回應。在這個冰冷陰森的神墓里,他三個同伴半死不活,只剩下他一個人面對那個可怖的妖怪。戚隱吸了吸鼻子,摸了摸額頭,小魚在那里留下了一個吻,仿佛還殘留著他哥哥的溫度。

符咒結界塌了半邊,剩下一半也快到頭了。戚隱把雲知三人挪到斗室最里頭,把黃金俑推倒,用足了吃奶的勁兒,把它滾到雲知三人邊上,遮擋了他們仨的身影。然後插起問雪劍,支起一個靈劍結界,若是他失敗了,至少能抵擋一小會兒。

他蹲下來看戚靈樞和雲知,把戚靈樞的手搭在雲知腰間,又把雲知的手搭在戚靈樞腰間,讓他倆看起來像相親相愛的好兄弟。

「二位老哥,神墓底下承蒙照顧,要是我死了,會在天上保佑你倆的。」

又轉眼看方辛蕭,這姑娘躺在他倆身邊,顯得有點多余。戚隱讓她面對岩壁,背對雲知和戚靈樞,道:「對不住了,辛蕭師妹,本來應該聽你的話兒不去招惹我爹的,結果連累你了。唉,以後不要和我們扯上關系了,我哥那傻蛋不是你的良配,忘了他吧。」

正在這時,石門轟然倒塌,暴怒的妖怪渾身浴血,在門口咆哮呼號。

戚隱站起身來,拔出歸昧劍,抬起眼的那一刻,滿布血污的臉殺氣畢現,恍如一柄利劍拔出劍鞘!

他跨步向前,妖怪亦嘶吼著沖過來,父子二人同時對沖。戚隱在臨近妖怪三步遠的地方身子一矮,整個人後仰著躺下,歸昧劍銹蝕的劍刃從妖怪的下顎一直劃到尾部,滾燙粘膩的鮮血瓢潑大雨一般淋遍戚隱全身。

妖怪痛極怒吼,擺動八肢,轉過身來。

娘的,劃偏了,沒命中心臟!

戚隱手腳並用爬起來,跑出斗室。

「爹,出來!兒子陪您打!」

妖怪被他徹底激怒,狂吼著再次沖了過來。

戚隱跑上大殿,磅礴劍雨緊緊追在他身後,幾乎貼著他的腳後跟扎進地面。大殿的地磚已經滿是窟窿,蟲蛀似的,慘不忍睹。回頭看,妖怪已經距離斗室已有一段距離,戚隱咬緊牙關,猛然轉身,朝妖怪奔了過去。

他必須靠近他的父親,才能揮出致命的一劍!

劍雨癲狂,數不清的利劍蒙頭扎下來。他用盡全力御劍,十指掐出鮮血。這一次超常發揮,歸昧一御即動,呼嘯著在身側盤旋,凄冷的劍光扭出青白的曲線,砰砰隔開數道劍影。但仍然有劍影躲開歸昧,生生扎進戚隱的後背。他沒有雲知和戚靈樞的敏捷身法,純粹憑著直覺躲避,憑著扶嵐給他的強大自愈能力硬抗!

他一路躲,從地上堆積的巨大妖骨嘴里爬進去,劍雨追在他身後,將蒼白的骸骨碾成齏粉,他又從胸腔里連滾帶爬出來,後頭的妖骨已經整個崩潰,碎成一地粉末。這一路簡直是他平生走過最長的路。無數次,他像一只耗子一樣被釘在地面,身後他的血痕蜿蜒綿延,觸目驚心。劍影在身上消失,劇痛之後,所有傷口迅速復原,他抬頭看,還有三丈的距離,妖怪在殿宇中央怒吼咆哮。

有悔劍錚然一嘯,朝他襲來。歸昧正面迎上,兩把劍相撞,碎光迸濺。歸昧被打了出去,哐當一聲落在地上,所有劍雨重新排陣,齊齊轉向戚隱。

戚隱沒有停!他咬著牙,忍著渾身的痛楚畫符,張出一個搖搖欲墜的結界護住自己的心臟。

很多年前,他在吳塘上學塾的時候,也經常像這樣被打成豬頭。他蜷縮在深巷的牆角,像一只快要死掉的耗子。他無數次幻想他的劍仙父親從天而降,拯救他於水火。到那時,他就可以乘著他父親寒光凜冽的寶劍,在眾人艷羨的目光中化為一道虛影,消失在天際。可父親從未出現,他像一只灰頭土臉的老鼠,磕磕絆絆地長大。後來他想明白了,自古以來,凡成大事者都有一個悲慘的童年。伏羲、女媧,巫山里施雲布雨的神女,撞倒不周山的共工,這些誕生於虛無的遠古諸神,沒聽說過哪個有爹有娘的。說不定他這個可憐蟲,終有一天也能變成人人敬仰的大英雄。

但每當夜深人靜,小小的他趴在閣樓的窗台眺望月光下的吳塘,便聽見心里的聲音。

他不想當大英雄,他只想要個疼他的爹。

他知道那個男人在一個叫無方的地方,那里仙氣繚繞,靈劍徘徊。他想他總有一天要去看看,至少他得瞧瞧這個爹長什么模樣,是高是矮,是俊是丑。他總得知道,他的血脈,來自何方。

現在,他來了。

戚隱披著滿身的血,終於穿越了磅礴劍雨,來到了父親的跟前。他張開雙手,擁抱這個丑陋的妖怪。

靈力近乎枯竭,這是他鎖住他唯一的辦法。

他的父親暴怒狂躁,八只血紅的眼睛倒映著他同樣血紅的身影。他用盡全身的力氣擁抱這個變成妖怪的男人,輕聲道:「爹,我原諒你了。」

不管你是混蛋還是好人,不管你為什么離開我和娘,我都不怪你了。

鳳還·御劍訣。

全身的靈力在頃刻間耗盡,一瞬間身體里有什么東西被抽走,整個人干涸了下來。歸昧錚然一動,發出凄厲的悲鳴。骯臟的鐵銹漆皮子一樣剝落,露出冰冷如霜的劍身。鮮血漫過視野,戚隱在意識漸漸消散的時刻,聽見了劍的心跳。一瞬間他好像又回到鳳還山思過崖,扶嵐捂著他的眼睛,帶他去聽天地的心跳。

咚——咚——咚——

歸昧的心跳猶如銅鼓,和他的心臟共振共鳴。

他嘶聲大吼:「劍來!」

霜雪般的光華在劍上流轉,歸昧長鳴一聲,冷月般的寒光瀲灧一轉。那一點劍尖,凝著星子般的寒芒,劃出流麗的曲線,嘯然刺入戚慎微的後心,緊接著刺穿戚隱的右胸。歸昧的沖力像冰山壓面而來,戚隱沒有站穩,歸昧穿過他的身體,將他和戚慎微兩個人,鐵簽子串肉一般釘在了地上。

右胸劇痛,半邊身體結上細細密密的冰霜,戚隱的右手失去了知覺。

結束了,這次真的結束了。

他和戚慎微的父子親緣,像琴上的最後一根弦,終於斷了。

「狗崽……」忽然間,一聲輕嘆響起在耳畔。

這一聲呼喚,不同於他之前鬼魅般的語調,沙啞悲哀,藏著深深的思念。

他怔怔地轉過頭,望向右肩上那張蒼白悲慘的臉龐。戚慎微的眼睛已經失去了焦距,空茫無神。

悲哀和傷痛後知後覺漫上心底,神墓冰冷,他的心在下雪。

「哥,」戚隱閉上眼,眼淚流進鬢發,「我爹沒了,我沒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