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節(1 / 2)

嫁魔 楊溯 3463 字 2020-12-28

</br>「呆瓜,當心背後!」黑貓大吼。

可扶嵐沒有動作,他站在那里,像是凝固了,臉上罩了一層陰影。

「殺了他。」仿佛有聲音從冥冥之中傳來。

這個聲音只有扶嵐能聽見,像是隱秘的絮絮低語,來自心底暗藏的深淵。

扶嵐驀然抬頭,拔刀出鞘。一弧彎月刀光掃過面前,那個與扶嵐一模一樣的家伙從胸腔開始分為兩截,鮮血泉水一般潑喇喇濺出去,斷口平滑整齊。完成這一刀的人需要有極刁鑽的角度和無比快的速度,那一刀恍如閃電劃破天幕,一眨眼就消失。

「重申我們對你的命令,扶嵐,找到戚隱,誅殺巫郁離。無論如何,護戚隱周全,即便……」

扶嵐低聲開口,聲音與藏身在幽冥中的諸神重合。

「粉身碎骨。」

千秋大椿上,巫郁離哂笑了一聲,道:「小隱,恐怕要讓你失望了。你難道從未有過疑問,扶嵐為何天生就會巫羅秘法?為何對神殿的禁忌了如指掌?」

「不是你教的么?」戚隱問。

「當然不是,早在數百年前,我就失去了對這個孩子的掌控。」巫郁離輕聲道,「小隱,你可曾聽說過神祇的低語?」

戚隱眸子一縮。

「看來是知道了。那么扶嵐可曾對你提過,他心底的聲音?」巫郁離問。

心底的聲音……戚隱隱約記得,在丹爐大殿的時候,扶嵐說過每當行走巴山神殿,他心底會有一個聲音提醒他必須遵守的禁忌。戚隱那時只以為,這或許又是扶嵐哪一段失落的記憶,又或者他根本就是天生神人,有這樣高深的能耐。難道……戚隱眸子微微顫動,這竟然是神祇的低語么?

「巫羅秘法、神殿禁忌,想必都是那些所謂的大神親口傳授,只是扶嵐誤將神祇的聲音混淆成了他自己的聲音。宗瀾有沒有告訴過你,神祇的低語極為玄妙,它能篡改你的意志而不被你發覺。巴山迷霧中絕大部分死掉的神仆,都以為為赴巴山赴湯蹈火是他們自己的願望。」巫郁離轉動拇指上的玉扳指,悠悠地道,「但我想除了巫羅秘法和神殿禁忌,神祇對他一定還有一條更為重要的指令。正是這條指令,讓他親近你,更讓他誤以為自己喜歡你。」

「指令……?」戚隱瞪大眼睛,喃喃地問。

「宗瀾接到了什么樣的指令,你的哥哥就接到了什么樣的指令。」巫郁離略一頓,復笑道,「你已經知道了,不是么?」

戚隱當然知道,宗瀾被藤蔓鬼手刺穿時那悲涼的神情還烙在他腦海里。這個老人為了擺脫神祇的支配,生生在顱骨上鑽了兩個洞。可這怎么可能呢?戚隱感到不可置信,他根本無法理解,扶嵐陪著他,護著他,全心全意當他的小哥哥,難道都是因為神祇的低語?

「不相信?」巫郁離娓娓道來,「神祇的低語再高深玄妙,也不過是一個術法罷了,它並非十全十美。即便篡改了他人的意志,也難保有所遺漏和保留。譬如宗瀾,他被低語左右,但依稀保存著些許自我。小隱,扶嵐身上是否也有這樣的蛛絲馬跡?當他說喜歡你的時候,他身上是否有其他部分,暗示著他的真心?」

戚隱用力握了握拳,有什么東西如同電光一閃,闖進了腦海。

心跳。是心跳。扶嵐從未真正為他動過心!

假的吧,這怎么可能?戚隱驀然想起在月鏡邊上女蘿意味深長的笑容,她那時候怎么說來著。戚隱用力想,那句話漸漸浮現腦海——

「你的小哥哥就算粉身碎骨,也會讓你活下去的,不是么?」

粉身碎骨,就像宗瀾一樣。

「可憐的孩子,」巫郁離憐憫地道,「扶嵐從來就沒有什么七情六欲,你以為他喜歡你,把你當弟弟,那不過是神祇施加給他的命令和假象。愛你,護你,不過是神祇給他的指令。」

「為什么?」戚隱難以相信,「為什么是我?花這么大力氣,就為了保護我這么一個廢物么?」

「我也很想知道。」巫郁離笑了笑,「仔細想來也不難猜測,大約是因為你是我選中的孩子吧。他們大概認為,既然他們可以從我手中奪走扶嵐,自然也可以奪走你。畢竟這天下最不願意吾神重生的,就是那幫所謂的神祇。我這次來,其一是為了撈你,其二,便是為了證明我對扶嵐的猜測。」他伸出手,屈指接住了一只翩翩的螢蝶,「現在,猜測被證實了。」

巫郁離話剛說完,身形一閃,忽然消失不見,他的背後刀光洶涌,殺氣畢現。

刀光過處藤蔓盡碎,無數藤蔓鬼手抽搐痙攣著收回地底。塵埃散盡,扶嵐灰頭土臉地站在遠處,從隧道里爬出來,枯葉灰塵沾了一身。他沒有表情,拎著斬骨刀,微微有弧度的刀身像一彎冷月,在他手中泠泠閃著光。他的身後,無數雙綠炯炯的眼睛燈籠般閃爍。

神說:「移天變運者,殺。顛倒生死者,殺。罪徒巫郁離,殺!」

扶嵐抬起眼,孤寒的殺意在眸中一閃而過。

「殺。」

刀光席卷萬千藤蔓,宛若凄清的潮水灌入椿木林。漩渦一樣的光弧中,扶嵐猶如一把悍戾凶刀直指上方的巫郁離。他身前的一切都被撕裂,虯結的樹根,抖動的藤蔓,就連縹緲的風也不例外!刀光過處,殺氣如山。他是這世上最凶狠的殺器,沒有心也沒有情,而握住他的主人,是諸天神祇。

「你把你的『兄弟』殺了,孩子。」巫郁離在藤蔓上後退跳躍,游刃有余地躲避扶嵐的斬擊,「原想讓他攔住你,看來還是欠缺點火候。」

戚隱震驚萬分地看著這一幕,那些眼睛鬼魂一般緊緊跟在扶嵐身後,寸步不離。戚隱覺得很累,渾身上下的力氣像煙氣兒一樣蒸發了。這他娘的算什么?這幫勞什子神祇覺得他沒爹沒娘一個人孤零零挺可憐的,善心大發,幫他尋了個俊俏能打還會做飯的小哥哥,陪他玩過家家的游戲么?

他的腦袋亂糟糟的,一會兒想扶嵐圍著圍裙蹲在灶前吭哧吭哧生火,因著他愛吃甜的喜好,扶嵐現在炒個白菜都要放糖。一會兒又想扶嵐御著斬骨刀帶他在夜空里飛,漫天的星星漫天的風,他坐在後頭抱著貓想這樣的日子真好啊,真想目的地永遠到不了,太陽永遠不會升起,然後他們就能一直飛一直飛,飛到老飛到死。

這樣好的哥哥怎么會是假的呢?他明明說他喜歡戚隱,最喜歡小隱了,哥哥永遠喜歡弟弟,他總是這么說。可他其實根本不知道喜歡是什么,只是因為神祇對他說你要保護這條流浪狗,於是他就算灰飛煙滅,也要把殘破的身軀擋在它的面前。

戚隱的心很疼,像被一只手扼住了。他的哥哥,這個有著秋水一樣瞳子的大男孩兒,原來只是神祇手里的一枚棋。他被一個瘋狂的神巫無情地創造出來,又被高天上的神祇無情地支配。他的人生是早就被寫好的話本,為戚隱這個讀不懂經練不好劍的小廢物戰斗,直到有朝一日像宗瀾一樣悲慘地死掉。

「很殘忍對不對?」巫郁離輕飄飄地落下,像一只漆黑的蝶棲落在樹梢。他的面前無數狂蟒一般的藤蔓拔地而起,撲向扶嵐。螢蝶圍繞著巫郁離上下撲飛,他掖手站在當中,曼聲道,「這便是諸天神祇,凡靈於他們如同螻蟻於巨象。大象要行走,又怎么會在乎腳下踩死幾只螞蟻呢?他們對眾生的命運從不關照。除了我的神,我的神是天下最接近凡靈的神。他和諸神一樣誕生於虛無混沌,卻將耳朵貼向凡靈的嘴唇。他傾聽眾生的願望,給予他們慈悲的憐憫。可諸神殺了他,毫不留情。」

「所以你要復仇?」戚隱啞聲問。

「復仇?」巫郁離低低笑起來,「可以這么說,但我還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小隱,跟我走吧,你這所謂的哥哥不過是一具沒有七情六欲的提線木偶,你難道還要繼續玩這種沒有意義的過家家游戲么?」

黑貓從洞口里艱難地爬出來,甫一探頭刀光便擦著耳朵尖兒掠過去。它嚇出一身冷汗,只好又縮回去。稍稍探出一雙眼睛,正瞧見戚隱站在大椿的陰翳里,陽光離他很遠,陰翳像個罩籬將他籠住,他孤零零待在那兒,好似有萬千蓬雨打在頭頂,像一條失了家無處避雨的野狗。

千秋大椿底下碎石亂走,數不清藤蔓撲向扶嵐,然後在即將貼身的一瞬間凍成冰柱,被刀光粉碎。扶嵐的刀勢幾乎沒有空隙,沒有東西可以突破那滾滾雪花一般的刀光大網。藤蔓交織虯結在一起,托著巫郁離向上升起。底下碎藤滿地,斷裂的接口露出墨綠色的血肉,但他的衣角竟然纖塵不染。與此同時,扶嵐以驚人的速度向巫郁離逼近,黑色的身影一瞬一瞬地閃現,肉眼幾乎難以捕捉到他的位置,只能看見朦朧的虛影。

扶嵐的眼睛暗得沒有光,大而黑的瞳子失去了往日的恬靜,只剩下刻骨的殺意。神明在他的耳邊紛然低語,所有的聲音重疊在一起,匯聚成一個不可拒絕的指令:「殺!」

就在這時,他聽見了裂帛一般的風聲。那是利刃劃破空氣的鳴響,銳利得能貫穿頭顱。他本能地偏過頭,歸昧與他擦身而過,寒霜凝結空氣,他的耳朵感受到刺骨的寒意。劍光直直刺入他背後懸浮的無數雙眼,他轉過眼,看見了戚隱。

靈力在血脈里奔涌,強行擴張後的經脈每一寸都叫囂著疼痛。戚隱用的是當初戚靈樞對付他爹的法子,強拓經脈,擴充靈力,只有這樣他才能擋住扶嵐的刀。只不過他沒有戚靈樞那么瘋狂,經脈的拉伸還在他的承受范圍之內。

但真的是太疼了,每走一步,就像踩在刀尖上。他用盡全力格開扶嵐的刀網,踏過粘膩的藤蔓屍塊和鮮血,走到扶嵐的面前。他麥色的臉龐上被刀風刮出了細膩的傷痕,唇邊帶了殷紅的血色。他顫抖著布滿血痕的手,捧住了扶嵐的臉。

扶嵐怔怔看著他,恍惚間記起了這個男孩兒,他笑起來的時候陽光碾碎在他眼睛里,可他不笑的時候,又好像藏了滿眸孤獨衰敗的雪。

「弟弟……」扶嵐輕聲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