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節(1 / 2)

嫁魔 楊溯 3422 字 2020-12-28

</br>「為什么要這么做?」一股怒氣沖上心頭,戚隱咬著牙道,「這么做很好玩兒么?可憐我沒爹沒娘,孤苦無依?覺得送一個哥哥給我,可以慰藉我無依無靠的心么?我是冷是熱,是死是活,管你們什么事兒!天下的孤兒這么多,你的神是不是吃飽了撐的!」

他這一通火瀉出來,女蘿訝然半晌沒開口。戚隱回過神來,別過臉道:「方才說話重了點,對不住。」

「答案不是很簡單么,當然是因為你有白鹿血,其他孤兒沒有咯。」女蘿聳聳肩道,「天下能容納妖心的只有你,能承載大神魂靈的也只有你。從你被巫郁離選中開始,我的神就關注你了,弟娃。我的神不隨便殺人的,所以最好的辦法就是把你保護起來咯。你還記得你七歲那年,姚家老太把你丟在吳塘十里外的市集么?」

「記得。」戚隱道。

「是我把你送回家的啦,」女蘿沖他眨眨眼,「你那時候可乖了,還叫我仙女姐姐呢。」

仔細看這婆娘,好像是有那么一丁點兒眼熟。戚隱沒說話了,別過臉望密密匝匝的林子和墨黑的遠山,月光灑落他頰側,勾勒出他刀削般的深邃輪廓,女蘿看見他眼底霜一樣的哀冷和凄清。

「我就這么個命,我都習慣了。」他懊喪地道,「你們放了我哥吧。」

「好啦好啦,的確是可憐你啦。」女蘿道,「你不知道,我第一次見你是在烏江。你娘天天去江邊浣衣,把你給一個老虔婆照顧。你被她關在小屋子里,也不知道你哪來的能耐,自己拖來杌子,站起來扒在窗紗邊上。外面每路過一個人,你就大爺大娘地喊。一開始你還小,有點笨笨的,外面要是路過男的,你就喊爹。要是路過女的,你就喊娘。後來你長大了一點兒,才改口。」

戚隱低著頭摳了摳樹皮,「所以你們選擇了我哥?」

「這事兒主要怪我,是我提議的。巫郁離遲早要取你的性命,想來想去,能和他有一爭之力的只有呆瓜小郎君了。」女蘿道,「但神不能完全控制一個人,弟娃,你也看到了,宗瀾就是個例子。神只能影響一個人,所以妖魔內戰的時候,呆瓜小郎君還是離開了你。弟娃,你別誤會我們,我們很關心你的。那天你被姚家老太扔在市集,一個人蹲在牌坊底下,從晌午蹲到黃昏,從滿街的人蹲到只剩下你一個。沒人搭理你也沒人管你,你渴得嘴唇都干了。我就對我的神說,讓我送他回家吧。」

「照這樣說,我還得感謝你們?」戚隱面無表情地說。

他不笑的樣子嚴肅極了,眼角眉梢都透著一股疏離的味道。女蘿心里有些惴惴,道:「你是不是聽那個老怪物說了些什么?那家伙最懂窺探人心,引人干壞事兒了,你可千萬別信他。」女蘿自暴自棄地道,「算了算了,我跟你說實話吧。低語沒法兒撤銷,神祇一旦在凡靈耳邊低語,這個命令會刻在他腦子里一輩子。像個烙印,除非死,否則永遠也消不掉。」

烙印。烙印。

他是他哥心底的烙印,諸天神祇印上去最深的疤。除非扶嵐身死,否則他這一輩子都會為戚隱赴湯蹈火,粉身碎骨。戚隱的心一陣陣抽痛,這是什么樣的狗屁神明,什么樣的狗屁命運?是不是只要他死了,扶嵐就可以擺脫低語的枷鎖?

戚隱覺得很累,吸了口氣,道:「你對老怪了解多少?」

「我知道的也不多,聽我的神說過幾嘴。聽說他出身不明,是當時的大巫祝巫衡的養子。他一開始是神殿歷正,掌文書圖籍,天下歷法,後來當大司空,執掌四方水土功課,最後成為大巫祝。南疆神殿歷代巫祝之中,他是唯一一個執鳩羽,跳降神舞,召喚出白鹿大神的人。天殛之戰期間,他被放逐,去往南荒大沼,成了祝鳩氏的奴隸。在上古,成為奴隸是一件很慘的事情。奴隸被視為不潔、不貞、不凈,一般活牲陪葬什么的,都從奴隸里挑揀。沒人知道他經歷了什么,總之戰後神墓建成,他被征召,制成罪徒,封入黃金人俑。」女蘿點著下巴道,「這個家伙是個很復雜的人。你說他好吧,他飼養飛廉神蠱,孤身屠滅巴山神殿,殘忍至極。你說他壞吧……」

「怎么?」

「常州孟家,你應當知道吧?自從他離開神墓,就一直四處活動,神大部分時間都捕捉不到他的行蹤,直到三十多年前,他出現在常州府的災民里,被孟家夫妻收養。那十七年里,他幾乎什么都沒干,每天讀書練琴,侍弄草葯,過普通人的日子。我們一開始猜測他醞釀著什么大動作,但什么都沒有發生。直到孟家夫妻死後,他被趕出家門。」

「這事兒我知道,他殺了孟懷善父子。」戚隱道。

「你知道的不全,弟娃。」女蘿說,「孟懷善那時候其實已經快死了,他股生壞疽,惡臭流膿,整條腿都廢了。老怪登門,說可以幫他治病。只要把飛廉神蠱種進他兒子的脖頸子里,割他兒子的肉吃,他的病就能好。」

「他這么干了?」

「沒錯,他真這么干了。老怪沒有殺他們,是他們自己殺了自己。」女蘿眨眨眼,「更讓我們驚訝的,是老怪娶了一個姑娘。」

戚隱一愣,「娶了個姑娘?」

「也不算娶吧。」女蘿撐著下巴思考,「那女子名喚夏芙蕖,是他養母的使女。孟懷善霸占孟家,也霸占了這個女人。她被折磨得遍體鱗傷的時候,逃出了孟府,找到了正在養蛾子的老怪。她臨死前,許了兩個心願。第一個是向孟懷善復仇,第二個是嫁給孟清和。」

女蘿記得那一天,漫天紛飛的細雪,地上蜿蜒著女人鮮艷的血跡。單薄的女人睜著無神的眼睛,躺在雪堆中,像一朵殘破凋零的菡萏。巫郁離低著溫煦的眉目,那樣專注溫柔的模樣,誰見了都會忍不住陷進他眼里的柔情里,即便是假的,即便是飛蛾撲火。

「真是可憐的孩子,」巫郁離嘆息著闔上她的雙目,「原本想拋掉孟家養子這個身份,既然如此,便讓他再活得久一點吧。畢竟……是一段不錯的回憶。」

他撐起一把傘,斜放在女人身側,為她遮住紛揚的雪花。爾後直起身,紫螢蝶在他身邊上下撲飛,他披著黑色大氅的身影漸行漸遠,消失在茫茫風雪里。

原來孟清和那個死去的妻子,是他養母的使女。戚隱默默地想,他保留孟清和的身份,是為了完成她做他妻子的心願。難怪,若說白鹿是他口中的妻子未免有些牽強,畢竟白鹿那么矮的個子,才到正常人的半截兒,一看就知道是小孩兒。那位被醫斷腿的師兄再眼瘸,也不會辨不出孩子和女人的差別。

「我好像說得太多了,弟娃,我發現你對老怪這個家伙沒有什么厭惡,也沒有什么恨意。」女蘿歪著頭審視他。

的確是這樣,戚隱低著頭想,大概是因為那個家伙身上徹骨的悲傷,他總覺得巫郁離也是一個很可憐的人。

「喂,你不會自己傻乎乎地趕上去把肉身給他吧?」女蘿問道。

戚隱沒答話兒,跳下樹,朝大王寨那邊走。女蘿喊了好幾聲,那個黑發黑眸的男孩兒只是擺擺手,什么也沒說,深一腳淺一腳地走遠了。

大王寨里沸騰得像煮開的鍋,座次亂七八糟,四下里是翻倒的桌子和酒壺。一眾妖魔醉醺醺,抱著艷麗的妖姬鼓盆而歌。篝火堆邊上圍了一圈男男女女,有些妖魔已經露出了原形,幾條彩色大蟒蛇纏成一股麻繩,呼哧一下滾進了灌木叢里。

戚隱在戚靈樞邊上坐下,一看他的酒壺,還是滿的,一點兒也沒動。戚隱把他的酒挪過來,咕嚕嚕往嘴里灌,不一會兒一壺酒都干了個干凈。戚靈樞蹙著眉問道:「何事憂心?」

「沒事兒。」戚隱搖頭。

「回無方吧。」戚靈樞道,「你是師尊的孩子,無方便是拼盡全力,也會保住你。」

戚隱嘲諷地笑了笑,「小師叔,我這人是不是挺沒意思的?啥事兒都要別人護著,我哥護著我,你們護著我,我就沒什么事兒是能自己干得成的。」他又撕開一壺酒的封口,往嘴里灌下去,燒刀子火辣辣,像吞了一口火焰進喉嚨,腔子里烈焰滾滾,一顆心在烈火里燒灼。

「我不是那個意思……」

「我知道,我就是發個牢騷。」戚隱大口喝酒,滿目是絢爛的火光,世界變得模模糊糊。廢物嘛,除了發發牢騷,什么也干不成。再努力背經書,記符咒,也比不過人家天資聰穎。以為終於有個家歇腳了,原來是別人善意的謊言。他還是一條喪家之犬,在滂沱大雨里流浪。

沒關系,反正他就要死了,這種日子就要結束了。戚隱抿了一口酒,酒液流進愁腸,苦得令人作嘔。他都想好了,巫郁離要來拿他的肉身就來拿吧,他不抵抗,也不要扶嵐為他戰斗。他從今天開始不洗澡,這具軀殼他不要了。下輩子投胎,十八年後他又是一條響當當的好漢。

「別喝了,戚隱。」

戚靈樞的話兒響在耳邊,分明就在身側,卻越來越遠似的。戚隱扭頭看他,他清冷的眉目有了重影兒,一下子分出三個小師叔。酒氣沖上腦門子,渾身上下都在發熱。戚隱眯著眼睛四下里看,四方妖魔亂舞,頭顱在密密匝匝的樹翳里攢動,火光在躍動,樹枝被燒得撲剌爆響。

扶嵐坐在烏漆小案後面,遠遠望著他。黑貓抱著爪子,道:「你不去看看他?」

扶嵐搖搖頭,垂著腦袋落寞地道:「小隱不想見到我。」

「哈?」黑貓很無奈,「你倆又怎么啦?」

扶嵐也不明白,大概是因為他太笨了,很多事情他都想不明白。戚隱總是說他要去做他自己想做的事,可是戚隱想做的事,就是他想做的事。戚隱總是說他要有他自己的願望,可他自己的願望就是把弟弟養得白白胖胖,開開心心。許多許多年來,他心里一直是這個願望,從來沒有變過。

半抬起頭,默默瞧著那邊醉意醺醺的戚隱。他們之間分明只有幾步路的距離,卻好像隔得很遠很遠,遠到他永遠也到不了戚隱身邊。他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過,眼睫低垂著,看起來有些孩子氣,又有些孤單。

腦子暈乎乎的,戚隱抱著酒壺,歪在戚靈樞肩頭,口齒不清地問:「小師叔,你和你的心上人怎么樣了?」

「……」戚靈樞用一根手指戳住戚隱的額頭,把他從自己肩頭撥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