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節(1 / 2)

嫁魔 楊溯 3178 字 2020-12-28

</br>殺陣就在前方,熾熱的溫度,仿佛可以熔化臉龐。紅蓮般的火焰中,那個有著秋水雙瞳的大男孩兒回過臉來。

「弟弟,我會在黃泉的彼岸眺望你,祈求神祇代替我照看你的安康。」他極淡地笑了笑,「再見,小隱。」

刀光結界轟然崩塌,火焰舔舐上他蒼白的臉頰,僅僅一個瞬間,他像一張脆弱的白紙,碎成片片灰燼,在火焰中消失得無影無蹤。那一刻,戚隱忽然間聽不到了,天地好像失去了聲音,他呆呆地望著殺陣中央,望著那些飄揚在火焰中的灰燼。

過往的一切鴉羽般襲來,童年的一切像金黃色的夢境,他遺忘了那么多年,卻忽然在現在記起來了。四歲的他小鴨子一樣跟在十二歲的扶嵐屁股後面,頂著毛球兒似的黑貓踢踢踏踏地走。寂靜清冷的月光下扶嵐摟著他,哼響那首大巫唱給神靈的謠曲,他窩在扶嵐懷里攥著扶嵐的衣襟,朦朦朧朧地閉上眼,夢見白鹿在叢林里奔躍。分別的那個黃昏,寸寸斜陽點染長空,扶嵐站在田埂上向他告別,他撲向扶嵐的懷抱,哭著求他不要離開。

還有娘親死掉的那個秋天,在他和娘親賃住的吳塘小院,他懵懂地貼著牆角站著,他娘的屋子里嗡嗡轟轟,人影在窗紗上轉來轉去。不認識的人把娘的衣物揀出來,貼滿牆壁的辟邪符咒撕下來,扔在空地里。

「怎么還有男娃兒的衣裳?」小姨拿著一件褪了色的竹布黑衣,問。

「做給小隱以後穿的吧。」有人說。

「這么舊,還一股味兒,」小姨嫌棄地癟起嘴,「死人的東西不吉利,不要了,一塊兒燒了!」

小姨把黑衣扔進火堆,他娘打滿補丁的的棗紅衣裙,還有小貓戴的圍巾,一股腦,統統丟進了火里。他心中忽然涌起一種難以言喻的,可怕的驚惶,好像那些東西沒了,他珍重的過去就沒了。小姨拉著他的手走出月洞門,走過青灰色的馬頭牆,走出長長的水光瀲灧的石板路。他不住地回望那重重門洞後面,燒得像紅胭脂一樣的大火。火星和灰燼消散在空中,蠓蟲一樣撲來撲去。

十三年前的火焰和眼前的真焰重合,他嚎啕大哭,大聲喊哥哥。

無邊的晚霞里他們乘著斬骨刀一直飛一直飛,漫天的夕陽漫天的風,可為什么月亮會升起,這一切終將有盡頭?斬骨刀上終於只剩下他一個人,他將一個人孤零零走到天黑,去往沒有人等候的未來。

戚隱瘋了一般掙開戚靈樞和昭冉,向著火焰奔跑,仿佛是一只撲火的飛蛾。手臂伸入烈焰,他想要去抓住那消散的灰燼,他哥哥的灰燼。手掌即將夠到那破碎的黑色衣角,可劇痛蔓延全身,他的右手漶散成灰,和那些灰燼纏繞在一起。戚靈樞和昭冉拼命將他拉回來,他失去了右臂,跪在地上,哀聲慟哭。

「扶嵐伏誅!妖魔俱滅!」元苦大聲宣布。

仙門弟子歡欣鼓舞,大聲慶祝。戚隱跪在陣前,木偶一樣呆滯。一切都那么不真實,昨日還在給他做飯縫衣裳的哥哥,今日卻在他眼前化為了飛灰。

是噩夢吧,他恍惚地想。

真火終於熄滅,殺陣停止運轉。在那片歡呼聲中,戚隱蹣跚地走向陣法中間。斬骨刀還在,旁邊一團黑漆漆的東西,那是黑貓。它已經燒成了炭,戚隱木木地蹲下身,摸了摸它,滾燙的溫度,灼得手掌嗤嗤冒煙,胸膛的地方似乎還留存著一點點心跳。

疼,他明白過來,不是夢。

戚隱拔起斬骨刀,收入乾坤囊,把黑貓抱起來,行屍走肉一般離開。戚靈樞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戚隱忽然站住,回過頭對他道:「別跟著我了,小師叔,我想一個人靜靜。」

「戚隱,你的傷。」戚靈樞輕聲道。

「哦,不疼。」戚隱看了看自己空盪盪的右肩,「沒事兒,我自己去找人包扎一下。」

他平靜得令人害怕,戚靈樞不敢離開。

「那你跟遠一點。」戚隱道。

戚靈樞點頭,退後了幾步。

戚隱往前走,步下懸空階。星子靜謐高懸,他站在茫茫天風里,冰涼的風穿過他瘦削的身軀,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透明的,什么東西都可以穿過他,沒有任何阻礙。歲月無限長,天空高邈,他是一粒被遺棄的沙塵。

這塵世,一片荒蕪。

戚隱忽然回過身來,雙眸像枯干的潭。

「小師叔,人間、南疆,我一個都不原諒。」

他說完,縱身一躍。戚靈樞愴然失色,往前一撲,卻只來得及挨到他的衣角。黑色的衣袂翻飛,像一只孤飛的蝶,戚靈樞眼睜睜看著他落入荒漠一般的星空,消失得無影無蹤。

第108章 薤露(四)

風聲在耳邊呼嘯,戚隱閉著雙眼,流星一般下墜。

大地越來越近,綿延無盡的山林向他張開手臂。忽然,一抹白光乍現,他落入雲朵一般綿軟的毛發,睜開眼,正見九尾白狐一雙彎如月牙的眼睛。戚隱一聲不吭,翻身落地,抱著黑貓,蹣跚地往前走。黑貓越來越冷,戚隱幾乎感受不到它的呼吸和心跳,它像是一團冷掉的炭火,毫無聲息。

「弟娃,跟我走吧,我帶你去找我的神。」女蘿化為人形。

戚隱沒有搭理她,兀自悶聲往前走。

「你聽聽話嘛。」女蘿亦步亦趨跟在他身後,「你家貓大爺經不起折騰了,咱們把它埋了,讓它安息,然後我帶你去雲夢古澤,去找我的神,她會幫你療傷。」

戚隱忽然停下腳步,咬著匕首割開手掌,掰開黑貓的嘴,將血滴進去。那完完全全是一團焦炭了,眼睛被高溫熔化,嘴皮燒沒了,露出一排白森森的尖牙。那觸目驚心的模樣,讓女蘿不自覺打了個寒戰。可戚隱什么表情也沒有,他像是一個行走的死人,默不吭聲。女蘿可以感受到他身上那種冰冷的悲傷,像是大海的潮水,在他周圍漲漲落落。他是個溺水的人,卻不尋求搭救。

這家伙剛剛從滅度峰上跳下來,就是在尋死。

「弟娃……」

「為什么要救我?」戚隱回過身,問。

「因為……」女蘿張了張口。

戚隱打斷她,「你們跟著我,讓我哥來保護我,不是因為可憐我,是因為我對你們有用。對不對?我不知道我對你們還有什么用處,但從現在開始,你每一個字我都不會相信。請你離開,我雖然是個廢物,但起碼還有一條命。」他盯著她,緩緩把匕首抵在頸邊。

「哎……你這孩子,」女蘿氣恨地跺跺腳,「我真的是來幫你的。你很重要,弟娃,我的神用黃金蓍草卜問天地大運,連卜三次,卦辭都指向了你。這就是我們救你的原因,你跟我走,我帶你去見我的神,她會告訴你一切的由來。」

後面的叢林里忽然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數道陰冷邪佞的魔氣從林間蛇行而出,直撲向女蘿。女蘿吃了一驚,叫道:「九垓的魔氣!?弟娃,你靠後,讓嫂嫂來會會這邪魔!」她嘶吼一聲,蒼白的指甲暴漲,白浪般的皮毛翻滾而出,重新化為九尾白狐的模樣。

潑墨般的魔氣回縮,凝出一只身條兒纖細的黑狐,一雙赤熒熒的雙眼邪氣四溢。

「你是誰?」女蘿聳著脊背,嘶聲問。

「你該問問你的神。」黑狐的笑聲又尖又細,仿佛是從喉嚨里擠出來的。

兩只妖魔相對著逡巡,一黑一白,仿佛乳與墨的對峙。黑狐彎彎的眼睛像兩勾血月,饒有趣味地打量女蘿,卻並不進攻。女蘿摸不清楚它的意圖,九垓到底生了什么變?這樣道行的魔物怎么能突破魔刀的結界?她百思不得其解,可她無法叩問神祇,那些縹緲的大靈隱身冥冥之中,只有他們需要她的時候才會來到她的耳邊,指引她該去的方向。

這個魔物為何不進攻?它只是想拖住她!她心里隱隱察覺到什么,霎時間吃了一驚,回身想找戚隱,卻見方才戚隱站的地方空空如也。

這臭小子竟然趁她同魔物對峙逃走了!女蘿怒極。

「你攔不住他的,」心月狐棲在樹梢,低笑著道,「這是他必往的宿命,是吾主為他寫就的宿命。他就快死了,女蘿,我聽說你向你的神學會了不少祭歌。從現在開始唱吧,擇一首好聽的調子,為這個孩子唱一首挽歌,送他魂歸蒿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