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節(1 / 2)

嫁魔 楊溯 3799 字 2020-12-28

</br>無方、鍾鼓、昆侖三山弟子列陣拭劍台下,每個人皆素衣負劍,一眼望過去,滿座白衣勝雪,恍若陣列的紙偶。元苦站在無方大殿前,銀質面具遮住了他失去面皮的猙獰臉龐。他握著枯雁重劍的劍柄,發力極目遠眺無方山下三鄉十二鎮,又環顧無方四面倒塌的樓閣殿宇,破敗的草木山石。他痛心道:「此乃千百年來人間無有之大難!扶嵐伏誅,我們以為萬事大吉,放松警惕,卻不料這個惡獠留下妖蛾,肆虐無方!是老夫之過,未曾將妖蛾圍困在滅度峰上,竟讓它們飛下鄉鎮,屠戮村庄。老夫萬死難辭其咎,待剿滅妖蛾,老夫必定梟首向諸位同道謝罪!」

「掌門言重!」聶重華在下方拱手道,「此劫人力不可度之,掌門何罪之有?」

「不錯,」白明均接話道,「唇亡齒寒,無方西去便是昆侖,此間相距不過百里,若妖蛾突破結界飛往昆侖,南方淪陷,妖蛾行屍旋即北上,便要輪到中原諸派遭殃。中原陷落,徒留我們鍾鼓也難以扭轉大局。如今三鄉十二鎮的結界全靠滅度峰支撐,不是長久之計。我們必須守望相助,才能共渡難關!」

聶重華負手面向三山弟子,大聲道:「如今,我們集結三山主力於滅度峰,齊下三鄉剿滅妖蛾。記住,那些行屍成群而動,積少成多,似有組織,背後必定有妖邪作祟。每回仙門子弟前去清剿,不出半刻,必定有他方行屍前來增援。爾等不可獨行,不可妄為,首要乃找出妖蛾背後之邪祟,其次乃清剿妖蛾,斬滅行屍!此戰只許成功不許敗,若成,我人間轉危為安,若敗,無方危矣,昆侖危矣,中原危矣,人間危矣!」

三山弟子齊聲道:「弟子領命!」

「斬妖除魔,萬死莫辭!」元苦拔劍大吼。

「斬妖除魔,萬死莫辭!」所有人齊聲大吼,聲震山河。

正在此時,幾個弟子拄著劍爬上懸空白玉階,嘶聲大喊:「掌門師祖!掌門師祖,他、他回來了!他回來了!」

所有人俱是一驚,呼喊聲戛然而止。大家為那幾個弟子讓開一條道兒,他們跌跌撞撞地奔上前,伏倒在殿宇長階之下。元苦一怔,身形一閃,出現在為首一個弟子身前,緊緊抓著他的胳膊厲聲問:「是靈樞?」

「不、不是小師叔!」那弟子滿面惶然,似乎驚恐到了極點。

他正要繼續說,懸空白玉階傳來篤篤的腳步聲,一聲一階,越來越近。那仿佛是噩夢里不祥的梆子聲,梆子聲停就要有人死去,所有人都不自覺屏住了呼吸,盯住了懸空白玉階的上方。空氣在變冷,原本是炎炎夏日,卻似乎頃刻間墜入了寒冬。四下里蔓延著一股冰凍肺腑的寒氣,穹隆上竟然飄起了星星點點的白雪。有人伸出手,接住一朵晶瑩的雪花,喃喃道:「下雪了……」

懸空白玉階上方,風雪的盡頭,一個男人終於現出了身形。黑衣黑靴黑刀,戴著兜帽,像一個流離失所,無處投胎的鬼魂。元苦睜大雙目,竭力想要看清那個人的臉。可他垂著頭,兜帽的陰影遮住了臉頰。

他默不作聲地向前走,白衣弟子不自覺後退,讓出一條道路。他走到拭劍台上,雪花落滿了肩頭。他慢慢摘下了兜帽,露出一頭白發,乍一眼看上去,那白發仿佛是被風雪染白的。這個時候元苦終於看清了這個孩子的臉,一如既往的年輕,卻沒有一點表情,像一座被雪花凝凍住的雕塑,冷峻又漠然。

「戚隱!?」元苦驚異地望著他。

所有人都目不轉睛地看著這個白發青年,眸中涌現詫異的神色。沒有人能想到他孤身躍下滅度峰,竟然能活著回來,更沒想到他會變成這副妖異的模樣。

簡直就是個鬼怪,是從地獄里爬回來的幽魂。

元苦怒喝:「你的頭發,你的眼睛是怎么回事?你這個孽障,莫非你也練了什么邪術不成!難道禁地里那顆腐爛的心臟真的是你的?你換上了妖魔的心臟!」他恨聲道,「你們一個兩個,落入邪道,變成這個不人不鬼的模樣,你對得起元……」

「別說了。」戚隱打斷他,仰起臉兒,望向高天紛紛揚揚的雪。雪花盤旋著落下,穹隆在他眸中恍若一個巨大冰冷的藩籬。他想起很多天前,他來這里的時候身邊還有扶嵐,還有黑貓,可現在一切都變了。他輕聲道:「元苦,你我都知道我來的目的。當初你們殺我哥,從啟動太上殺陣,到我哥灰飛煙滅,一共用了半炷香的時間。從現在起,我給你半炷香的時間殺我,開始吧。」

「你什么意思?」聶重華橫眉立目,「戚隱,你與妖邪沆瀣一氣,念你初犯,又是元微長老唯一的孩兒,我們這些長輩暫且不同你計較。待妖蛾除盡,我們再處置你。來人,將他帶下去,禁足天誅崖!」

戚隱默默看了她一眼,什么也沒說。聶重華心里一驚,不自覺握緊了佩劍的劍鞘。戚隱的眼神和往日完全不同了,那日議和,他曾跪在她的腳邊痛哭流涕,那是乞求的眼神,像一個無家可歸的乞丐,像一條彷徨無助的狗。可現在,他銀灰色的眸子里什么也沒有,只剩下無盡的冷。

他忽然拔出刀,反手一揮,斬骨刀的刀風席卷半邊台側,那半邊紙偶般的弟子頭顱齊齊斬斷,像一茬稻子被掐去了尖兒,鮮血涌泉一般從頸脖子上噴濺而出。所有人凄厲地尖叫,逃離那片地域。

白明均震驚不已,顫著手指著戚隱,「你……你這個瘋子!」

元苦目眥欲裂,道:「戚隱,你當真明白你在做什么!」

「你猜的沒錯,我換了心,所以現在我已經是個怪物了,怪物殺人不是天經地義的么?」戚隱平靜地說,他的聲調平平淡淡,自始至終都沒有什么起伏,可所有人都從這個寂靜的男人身上感覺到了刻骨的殺機。他說:「你只有半炷香的時間救無方,半炷香之後,如果我沒有像我哥一樣化為灰燼,那么……」他抬起眼,銀灰色的眼眸冰冷又漠然,「我會讓你們整個無方為我兄長陪葬。」

溫柔粘膩的血液向四面八方蔓延,空氣中鴉雀無聲。元苦眸中涌起哀慟之色,徐徐吐出一口氣,「是報應啊,當年元籍做下決斷,向你的父親隱瞞他有妻兒的事實,起草休妻書寄往烏江。那封書信,便是老夫代的筆。當初你跟著鳳還初上無方,我站在思過崖上遙遙看你們進入山門,便一眼看到你這個孩子。我當時不知為何,現在想起來,是你這雙眼睛啊。戚隱,你最像元微的地方就是你這雙眼。可是現在,你為了得到力量,竟放棄了你父親的眼睛。戚隱,你這樣做當真值得!」

「怪物不知道什么值得什么不值得,」戚隱沒什么表情,「怪物只知道復仇。」

元苦盯著他,默默地拔出枯雁巨劍。那把重劍的鋒刃像鏤刻了血色的哀霜,在陽光下凄冷得攝人心扉。聶重華和白明均不動聲色地後退,所有弟子也慢慢退後,以拭劍台上的戚隱為中心,讓出了方圓三丈的距離。殺氣在空氣里無聲地蒸騰,所有人都預感到接下來的殺戮。

元苦返身揮劍,枯雁的唳叫聲劃破長空,巨劍落在大殿中央,地面上的法陣瞬間觸發,靈力透過厚重的劍身,直射向穹頂的星辰滿月。太上殺陣再次被喚醒,轟隆隆的巨響在滅度峰的深處響起,古老的山峰像一個巨人醒來,心臟搏動,呼吸加重。天穹的萬象符紋星子般閃亮,急速旋轉,匯成一個巨大的圈。戚隱的腳下出現了那日扶嵐所面臨的同樣法陣,禁錮他的步伐,削弱他的靈力,罡風四起,他的一截發絲被割斷,雪一樣落下。

戚隱仰著臉兒,望向那繁復華麗的符紋。

十個無方長老同時飛身躍起,向天穹匯入靈力,太上殺陣劇烈震顫,瑰麗的紅蓮真焰從陣法中心噴薄而出。

火焰騰起的狂風卷起戚隱的白發,熱烈的溫度炙烤著他的全身。火焰舔舐戚隱的衣袂,灼燒血肉肌膚,他的血肉一點點消失,只不過一個呼吸之間便變得血肉模糊,露出大片蒼白猙獰的骨架。可他始終一動不動,像一具沒有痛感的木偶,讓人不禁懷疑他到底是來報仇還是來求死。

火風灼熱,燒灼著每個人的臉頰。大家眼睜睜看著他被燒得只剩下一具骷髏,孤零零支棱在那里。骨骸右胸的部位有一顆銀色的心臟,閃爍其中,有力地搏動,如同一顆不滅的星辰。

真疼啊。戚隱想,這輩子都沒有這么疼過,挖心比起這個簡直是撓癢癢。

原來扶嵐臨死前這樣疼。

他伸出手,皮肉無存,映入眼簾的是森森白骨。他又想起那噩夢般的一天,紅蓮烈火舔上扶嵐清雋的臉頰,那張臉一寸寸燃盡,變得面目全非。他的哥哥在火焰的中央淡淡地微笑,像一朵靜悄悄的梔子花寂寂地盛開,然後化為灰燼,飛散如煙。

白鹿的心臟沒有溫度,自從換了心臟,他的胸腑就冷得像一座萬年的冰窟。但此刻他卻感受到了灼熱和疼痛,像在熾熱的熔岩里煎熬,疼得他喘不過氣。

他流著淚想,原來他的哥哥這樣疼、這樣疼。

第114章 白發(四)

骷髏怎么會流淚呢?可明明有滾燙的液體流出空洞的眼眶,順著瘦硬的臉頰滴落手心,他低頭看,是炙熱的熔岩漿水,這東西充當了他的眼淚。滿腹無解的悲傷像一張冰涼的大網,裹住了他沒有溫度的心臟。

「喂,臭小子,你還要等到什么時候?」他的身體里,白鹿不耐煩地問。

「你覺得疼么?白鹿。」戚隱問。

他與白鹿同體同生,他們的知覺互相共享,酸甜苦辣喜怒哀樂,他們相互感知。白鹿感受到他心底潮水般漲漲落落的哀傷和痛苦,外面的火焰那般熾熱,可這個男人的心在下雨,洪水泛濫成災。

「嘁,小爺當年血肉化雨,比這個還要疼一千倍。」白鹿懸浮在戚隱空茫的心海,仰著頭回憶,「我向天上跑,一邊跑身體一邊蒸發,伏羲的天火比這紅蓮真焰還要熱,燒得我神魂都要冒煙兒。血肉獻祭成雨,一點一點消失,那滋味兒堪比凌遲。我跑到最後,只剩下一具骨架子。最後天火把我的骨架子也燒沒了,卻沒想到還留下這顆破爛心臟。」白鹿煩躁地抓了抓頭發,「算了,都是往事,不說了。我只不過是想提醒你,半炷香快到了。」

「你是神祇,白鹿,你竟然不阻撓我殺人么?」

白鹿兩手枕在腦後,懶洋洋地道:「得了吧,爺年紀大了,不想管了,只要你能完成我們的約定,你就是捅破了天我也無所謂。」

「那么……」戚隱低聲道,「到我們了。」

心臟加速搏動,那顆星辰般的心光芒加劇,心跳聲猶如奔雷。所有人都聽見了他的心跳,這樣巨大的心跳聲簡直讓人難以置信,這種心跳怎么會來自一個凡人?它更應該來自一條遮天蔽日的巨龍,傳說里翼可垂天的大鯤!元苦發力於目,透過重重烈焰和蒸騰的煙氣,他看見那顆心臟伸出無數發光的脈絡,通達戚隱的四肢百骸,七竅九藏。戚隱的血肉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復蘇,經絡重新從心臟伸出重新連接,肌肉重生,燒得皸裂的骨骼鋼鐵一般焊接在一起。那張面目全非的面孔一寸寸復原,白發在火焰中燦爛如銀。

「不可能……不可能……」聶重華同樣看到了這一幕,不可置信地喃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