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4節(1 / 2)

嫁魔 楊溯 3853 字 2020-12-28

</br>「不,姜央,」伏羲開了口,「我已經死了,和你一樣,肉體已壞,神魂猶存。我的時間不多了,我很快會消散於凡世,重歸山川河海,一如我們未曾誕生之時。我在這里唯一的理由,只是等待與這個孩子相見。」

伏羲的目光轉向了戚隱,戚隱的反噬很厲害,許久都沒有平息,他手扶著冰雕,硬挺著脊背,不願意在這個漠然的神祇面前倒下去。伏羲抬起手,指尖凝出一點金色光暈,沒入戚隱的心頭。奇跡般的,冰花從戚隱身上融化,反噬像潮水般消退。

「多謝。」戚隱拱了拱手,道,「伏羲老爺,勞煩您幫忙幫到底,幫我救一個兄弟。他快死了,料想還未走出神殿,煩請您老高抬貴手,撤了您的蛇詛。」

「我從不輕易更改凡靈的命局,」伏羲道,「倘若他命中注定喪命此處,那么我可以給他一線生機……」

戚隱心里有股火苗蹭蹭燃起,什么狗屁一線生機,他以為他是送子觀音么?戚隱硬壓著火道:「我不是開安樂堂的,我不想養他的孩子,我只想看見他和以前一樣活蹦亂跳。伏羲大神,你費盡苦心留存一縷魂魄,想必不是對這里的蛇巫念念不舍。你是在等我,對么?巫郁離違逆天命,篡改天運,你是想讓我要了他的狗命,對吧。可以,我去幫你取來。他的命,換我兄弟的命,換我和我的伙伴們蛇詛痊愈,夠不夠?」

「命局很難更改,孩子。凡世生靈的命途恍若蛛網連線,牽一發則動全身。更改一人命局,則千千萬萬人隨之而生,隨之而亡。天行有常,即便我強行扭轉他一時的存亡,他也會因別的意外而喪生。這就是宿命,孩子。」伏羲慢慢道,「宿命是一條長河,無論你改易多少條河道,它都終將奔騰入海。」

撒謊吧,戚隱難以相信,他是最古老的神祇,連時間都能掌握手中,一個小小凡人的生死怎么會左右不了?戚隱咬著牙道:「不,伏羲大神,我哥的命運不是就被改變了么?我哥原本對戚隱何人一無所知,在原本的時間里,他跟著虞臨仙這幫人來到這里,虞臨仙和其他人都死了,只有我哥帶著慕容長疏走了出去。可現在不一樣,白雩神女送我來到這里,是我和我哥一起走到了這里,這難道不是改變么?」

伏羲和白鹿一同望著他,時間在地淵里靜默,戚隱忽然從這兩個從模樣到性子完全不一樣的神祇身上找到了共同點。那是一種悲哀的平靜,像彌漫的煙塵,籠罩在他們周身。

「臭小子,你還記得神墓里那具白骨吧。」白鹿幽幽說,「你哥從伏羲神殿生還,將慕容長疏送往無方。然後他躍下冰海天淵,到達小爺的墓穴。他進入了我的神殿,造訪我的神像。我的神侍殺了他,斬骨刀跌落青銅柱,隨著深淵海水,漂回冰海天淵。你記不記得,我曾經告訴你,他在臨死前施了一個咒法。你有沒有想過,他為什么要去造訪我的神像,施的又是什么咒法?」

不祥的感覺籠罩戚隱的心頭,他仿佛想到什么,心里重重一沉。

「傻小子,在你所謂的原本的時間里,進入伏羲神殿的就是你們,到達幽厲地淵的也是你們。在烏江照顧你的那個扶嵐,他漫長的過去里,原本就有戚隱這個人。」

「我可以為你打開靈感大目,」伏羲溫聲道,「睜眼看,孩子。」

黃金大目在他的身後開啟,那是神祇天眼,可見過去未來,萬物因果在它的眼中纖毫畢現,無所遁形。戚隱一愣,回過頭,周遭一切狀物同時扭曲,岩漿倒流,河床升高,冰雕粉碎,青銅柱拔地而起,穹隆上星空河水般流瀉,無盡的黑暗在遠處延伸。靜謐巍峨的白鹿神像矗立遠方,俯視千仞深淵。

白霧中,一個浴血的男人跋涉而來。每走一步,他的腳下就留下一個血腳印。他的步伐已經踉蹌,幾乎跌倒,戴著面具的神侍在後方悄然顯現,無數風息幻化的利刃切入他的脊背,鮮血猶如泉涌,他終於在接近神像的那一刻跪倒。

可他仍在往前爬,膝蓋拖出長長的血痕。鮮血染在他白皙的額角,恍若一朵梅花悄然地綻放。他俯在神像下,靜靜地聽,即便遍體鱗傷,他恬靜的臉龐依然沒有過多的表情,好像一切苦痛對於他來說都輕若塵埃。

戚隱的心仿佛被誰擰住了,淅淅瀝瀝滴著血。他啞聲道:「我哥在聽白鹿心跳么?」

「不錯,」伏羲道,「在那時的世間,白鹿心臟是唯一一個與你有聯系的東西,即便你要到數百年後才會取走這顆心臟。你的哥哥想要守候在神墓,以便早點與你相遇。可惜他並不知道,縱使巴山神侍待他親和,神墓的神侍依舊會要他的性命。」

扶嵐咳出一口血,艱難支起身來,靠在神像基座邊上。他快要死了,他受的傷太多,自愈的能力失去了效用。神侍風刃擊穿了他的肺部,鮮血在灌滿他的肺腑,很快他會因為自己的血窒息而死。他嘶嘶喘著氣,破損的肺像一個老舊的風箱。他顫抖著手,從懷中掏出一個乾坤囊,拿出一捆紅綢扎綁的發絲。

「小隱……」

有人說,時間是一個兜兜轉轉的圓,當人快要死掉的時候,那些記憶里最珍重的歲月會像海上漂木,漂搖折返。他閉上眼,讓遠方的聲音重新回到耳邊。簌簌飛落的雪,落滿那個黑眼眸男孩兒的肩頭,雪落的聲響,像羽毛輕輕搔著耳朵。地底黑暗無聲,男孩吻住他的唇,他聽見他的呼吸聲咻咻猶如小獸。毒霧花海,世界像潑了血,鐵銹一般紅,岩漿的光沉淀在男孩兒的臉上,他用力朝他大喊:「我們都是怪物,怪物就要和怪物在一起!」

在一起。扶嵐喃喃默念這句話。在一起。

他知道,他每死一次,就會忘記這一世所有的過往。倘若他和戚隱再次相逢,他們將是對彼此一無所知的陌生人。可那段回憶,是他最珍貴的寶藏。他不想忘記弟弟,他想要記住弟弟的所有,容貌、聲音,凝望他時專注的眼神,親吻他時微微顫抖的嘴唇,微涼的指尖,霜花結滿男孩兒銀灰色的眼眸……所有的一切,他都不想忘記。

至少,讓他記住他的氣息。

扶嵐睜開眼,捻出戚隱的發絲,放入手掌。掌心騰起的火焰燃燒那銀白色的頭發,裊裊細細的煙霧曲折地升起。扶嵐用盡全身最後的靈力,畫了一個符咒,將那煙霧封入符紋,然後指尖一轉,符紋洞穿他的額心,直達腦髓靈宮。

像一把劍刺穿頭顱,又如雷亟,熾熱的劇痛蔓延全身,扶嵐整個人震顫了一瞬。爾後他的手跌落身畔,恬靜的眸子變得無光,漫長的黑夜鑽進他的眼眸。額心那一寸殷紅的傷口流下蜿蜒的血,鮮紅,刺目。

戚隱怔怔蹲在他身邊,淚水撲簌簌滴落臉頰,心臟像被誰撕開了,血淋淋地疼。這分明是他給戚靈樞的乾坤袋,怎么會在扶嵐的手里?然而一切都連上了線,他記起來了,初見這具被遺忘在世間角落的骨骸,它的乾坤囊中就卧著銀白色的斷發。

白鹿說得沒錯,這一切早就已經發生,只是他不知道。

妖魔以氣息辨人,一個人的容貌可以改易,聲音會年紀增長而醇厚,只有氣息,它源自血脈,生發於骨肉,很難改變。即便戚隱換了心臟,變成非人非妖非魔的怪物,可只要他保存著這具肉身,他的氣息就依然保留著從前的痕跡。原來扶嵐腦髓靈宮上的刻痕不是誰對他的折磨,是他自己將戚隱的氣息刻入魂魄。

所以扶嵐孤僻遲鈍,卻與他有著天然的親近。所以扶嵐不飲不食,卻獨獨喜愛他鮮血的味道。所以在巴山月鏡,那個廢棄的小木屋,扶嵐對他說:「好像很久很久以前,我就是哥哥,你就是弟弟了。」

扶嵐愛他,不是因為神祇「保護戚隱」的低語,而是因為這刻在神魂中的符咒,他自己施加給自己、不可解、無可逆的咒術。

吳塘細雨,寂寥長巷。

他們不是初識相遇,而是久別重逢。

第138章 死生(四)

悲哀像撲撲的灰,沉沉落滿心頭。戚隱啞聲問:「伏羲大神,若我告訴我哥這些事情,讓他不要去無方送死呢?」

「你無法告訴他,」伏羲道,「天地規則自有禁錮,即便你預知未來,也無法開口告知你的伙伴即將發生的一切。你嘗試改變,但你最終會發現所有努力都付之流水,命途大潮依然向著它原本的方向漂流而去。我的孩子,你只能眼睜睜看著他們走上必死的宿命。」

「你嘗試過,對么?」戚隱回過臉,凝視這神祇的黃金眼眸,「你說你從不『輕易』更改別人的命局,難道也曾有萬不得已的情況讓你破了例?大神,你改過誰的命?」

伏羲靜默地瞧著他,只道:「我失敗了,孩子。」

白鹿打了個哈欠,懶洋洋道:「伏羲,想不到你也有打破天常的時候。你為誰改命?你的舊相好?」

伏羲淡淡轉過眼來,絢爛的光焰在他眸中明滅。他臉龐平靜,「是你的大神巫,姜央。」

白鹿一怔,銀色的雙眸驀然睜大。

「三千年前,你與巫郁離初識之時,我便已經預知那個孩子悲慘的命運。他的命數關系千萬生民,更關系凡世存亡,那是我第一次試圖插手凡靈的命局。」

伏羲一揮手,周天星辰翩翩落下,環繞在他們周身。星塵猶如撲飛的小蟲,盈盈生光。內中站立起無數半指長的小人兒,星光凝聚在他們身上,他們在荒蕪星塵構造出的山川、平原、峽谷間走動,彼此之間串聯著蛛網般的細絲,伴隨著他們的行動延長又縮短。戚隱驚異地看著這一切,問道:「這是什么?」

「命盤。」伏羲用手指勾連那些細細的絲線,「它記錄萬物演變和始末,容納一切因果輪轉。我曾嘗試改變巫郁離的命線,以命盤演算他的未來。然而,這個孩子無論是富貴滔天,還是窮困潦倒,無論是成為部落首領、一方神巫,還是蠅蠅小奴,他都終將走向同一個命運。那就是……」

戚隱喃喃接過他的話,「滅世。」

這是屬於他的宿命,不可違抗,無可更改。那個男人美麗又瘋狂的面目還歷歷在目,戚隱心里五味雜陳,道:「可他一直以為他在違抗天命。」

「他錯了,他走在他的命途之中。」伏羲輕聲道。

「為什么不直接殺了他,殺了他不就好了么?誰都不用死,天下太平。」

白鹿的聲音插進來,「因為滅世不光是他的命,也是你們的命,白痴。」戚隱轉臉兒瞧他,他面色低沉,看不出是什么心緒,只聽他幽幽地解釋,「就算殺了我的大神巫,也會有第二個人接替他,把你們這幫白痴滅了,履行滅世的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