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節(2 / 2)

嫁魔 楊溯 3528 字 2020-12-28

白鹿說:「好。」

白鹿用神語喚來了當時的大神巫巫衡,戚隱認出他就是那個白鹿神墓里告訴他巫郁離姓名的罪徒老人。白鹿讓他收了小月牙當義子,將小月牙帶往巴山神殿。晨光熹微,天地清明,遠山像一溜濕漉漉的眉黛。巫衡拉著小月牙的手往外走,小月牙不住地回望藏身花葉之後的那只煢煢的白鹿。

「我會好好讀經卷,好好學法術,您會來看我嗎?」小月牙哭著道。

白鹿沒吭聲,默默目送他前行。

「您一定要來看我!」小月牙用力朝他揮手,「一定要來!」

行至山道,巫衡喚出斬骨刀,將小月牙放上刀背。他被神語所誘,只知道自己一定要把這個孩子帶回神殿,照看長大。

「孩子,你有名字么?」

「我叫小月牙。」孩童低頭捏著手。

「神巫可不能用這樣隨便的諢名,」巫衡瞥見崖邊青郁郁的竹林,「竹曰郁離,你就叫郁離吧。」

戚隱望著他們飛天而去的背影,神情復雜。

從今往後那個稚弱的孩童不再是小月牙,而是巴山神殿千百神巫的一員——巫郁離。

第141章 蒿里(三)

小月牙加入了其他被選作神巫的貴胄子弟,跟隨神殿大宗伯修習六藝六德和巫羅秘法。因為白鹿的神語,沒有人懷疑小月牙的身份,所有人都毫無理由地相信他是貴胄出身,盡管這個家伙連金錯書都認不全。

異鄉神殿,時維九月,巴山常常夜雨凄凄。一個月過去了,兩個月過去了,白鹿還是沒有來看他。他捧著竹簡坐在白鹿神像下苦讀,神巫功課沉重,他背得吃力,背一點兒忘一點兒,漸漸忍不住吞聲飲泣,「小月牙背不會……太難了……『天維昭昭,我鹿陟降。敬之仰之,大福無疆……』白鹿大神,太難了……」他一邊抹眼淚,一邊艱難地背誦祭歌。

白鹿仍舊沒有出現,小月牙每天晚上搬來竹簡經卷,坐在神像下背誦。後來又帶來骨笛,練習樂巫教授的雅樂祭曲。一開始吹得嘔啞難聽,戚隱和白鹿兩個家伙一起捂著耳朵,恨不得把頭埋進地里。漸漸吹得好了,竟開始自己制曲,一點一點,戚隱慢慢聽見,那首留在巴山夜風里,經由扶嵐哼給他聽的謠曲在小月牙的笛中成型。

十歲、十二歲、十五歲……十八歲,春夏秋冬,風霜雨雪在神殿外穿梭而過,小月牙一年一年長大,他不再期盼白鹿的降臨,也不再在背書的時候哭啼。浩瀚的經卷讓他溫雅,敦厚的禮樂讓他嫻靜,他灑掃過神殿每一個角落,觸摸過神殿每一塊花磚的磚縫。他成為神殿歷正,然後是執掌四方水課的大司空。戚隱看見這個獨自在神殿中吹笛的年輕人,長得越來越像他印象里那個巫郁離。

他依舊日復一日在神像下吹笛,蝴蝶從他身上蹁躚而出,細碎的螢光灑落殿宇,他的笛聲似雪紛紛。

戚隱抱著手臂,問道:「你為什么不去看他?」

白鹿仰著脖子慨嘆,「我那時候意識到,興許伏羲說得沒錯。凡靈有生有死,他們的壽命遠比我們短暫,伏羲禁止諸神與凡靈交游,便是害怕諸神生情,干涉陰陽。若凡世生靈皆隨我心意生生死死,遲早會亂套的。」

「你真忍得住?」戚隱斜睨他。

「……」白鹿朝神像上抬了抬下巴。

戚隱這才發現,那時的白鹿隱著身形,側躺在神像脊背上。寧靜的夜晚,少年神祇藏身於神像之上,神巫闔目跪坐於神像之下,笛聲幽幽,飛入茫茫夜色。

一曲完畢,巫郁離按下笛子,抬起雙眸注視那魁偉的神像。那時他的眼睛還沒有盲,他有著天下最美麗的眼睛,眸光柔軟,恍若秋水江波。

「神,我要去實現當年的誓言了,您會保佑我么?」

那年春旱,無數生命流離失所,許多部落遷徙離鄉,更有許多部落消失在天災之中。巫郁離開始在廷議中進諫,「神天無私,惟德是輔。郁離請柬,肅巫風,嚴教化,行德政。德行四海,澤被萬民,神天當無怒。」

他深知舉座神巫皆出身顯貴,絕無可能為奴隸說話,是以他樹立「德政」高標,借由神的名義,懲罰暴戾施虐的神巫和部落首領,簡拔德行良善的後進。他以南疆生民銳減,田地荒廢的理由逐步縮減祭祀犧牲的數目定額。同時頒布「開田令」,鼓勵奴隸開墾荒地,新墾田地不再屬於王公貴胄,所得庄稼按比納稅,田稅直接收入巴山神殿。這樣一來,神殿有利可圖,便得到了不少神巫的支持。

然而部落終究有部落的對策,私田屬於奴隸,他們便讓奴隸整日埋首公田,無暇去墾種那些新墾私田。大旱沒有緩解,神巫們竊竊私語只有增加犧牲的規模,才能平息白鹿神的怒火。巫郁離廢寢忘食,修訂政令。戚隱見他的殿宇燈火日夜高燒,他俯身幾案的影子映在窗欞上,像一幅定格的畫。

「他已經三天沒合眼了。」戚隱扒在窗台上看。

白鹿在他旁邊,道:「我的大神巫一向如此,干起活兒來不要命。你看他放妖蛾子滅世,我擔保他一宿都不曾睡過。」

一人一神,一高一矮,兩個家伙齊齊嘆了口氣。

大旱整整三年,三年之後,疫病肆虐。巫郁離親下巴山,帶領神巫療治疫民。癘疾方熾,來勢洶洶。常常闔門俱滅,甚至覆族而喪。貴胄和奴隸,甚至是巴山的神巫,在大癘疾的面前終於平等了一回。連祭祀也無用,即使想要祭祀,也找不到健康的犧牲。巫郁離找到一種蠱蟲,植入後頸,蠱蟲行遍周身,可根治癘氣。然而蠱蟲凶悍,喜食血肉,需要加以馴養。

「阿離大人,不妨尋奴隸來試蠱?反正他們也活不長了。」有人勸道。

巫郁離只是沉默地搖頭,他辟了一方山洞,閉關煉蠱。整整七日,他再出來的時候,形容憔悴,臉色蒼白。眼尖的人發現,他的後頸有一處傷痕,一下子大家都明白了,他拿自己試蠱。

巫祝們紅著眼道:「阿離大人,您何至於此?」

昏暗的火光照著巫郁離半邊臉,勾勒出他溫煦的輪廓。他拿出一個圓圓的漆盒,打開,一只斑斕的彩蛾翩然棲在他的指間。

「這是子蠱,母蠱在我的體內。我喚它為飛廉,盼它帶著神的恩澤救活我們的百姓。」巫郁離莞爾一笑,「你們看,神沒有放棄我們。」

白鹿向戚隱解釋,蠱分子母,子母相連。巫郁離將母蠱種在自己體內,子蠱分派給萬千染上癘疫的百姓和神巫。從此他們的性命與巫郁離相連,巫郁離生則他們生,巫郁離死則他們死。這樣的安排稱不上妥當,但也是大癘當前的無奈之舉。神巫培育了大量飛廉神蠱,無數生民得以活下來。

戚隱心里五味雜陳,這時候的巫祝不會想到,連巫郁離自己都想不到,數千年後,正是這拯救萬民的飛廉神蠱,將他們的後代屠殺殆盡。

這次的癘疫讓巫郁離得到了前所未有的聲望,巫衡老了,他萌生頤養的念頭。於是癘疫方熄,巫衡召集群巫,將巫刀斬骨傳到了巫郁離的手中。「從今往後,白鹿大神之下,唯你一人。你將禱告天神,恭聽天意。你將侍奉神祇,護佑南疆。」巫衡聲若洪雷,「你是南疆的大神巫,巫郁離。」

「郁離,萬死莫辭。」巫郁離額首長拜。

他們面前,白鹿神像之上,隱身的神祇無聲俯望年輕的大神巫。

那一年,巫郁離二十一歲,從中原到南疆,從萬物初生的遠古到大神隱匿,沒有大神巫比他更年輕。他終於可以在大祭中擔任主祭,終於可以親手從滾燙的爐灰中拾起占卜的龜甲,向百萬生民宣告神祇的旨意。

於是,一年之終,月圓之夜,巴山神殿郊天大祭,南疆部落首領齊聚巴山,妖魔凡人列席於下,路鼓隆隆而鳴。所有凡靈跪拜於高台之下,高台上,熾烈的篝火熊熊而燒,那沖天的火焰仿佛能舔舐天空。巫郁離戴著黃金鹿面,捧著黛青色龜甲,一步步拾階而上,將龜甲置入篝火。

圓月懸於中天,篝火照亮巫郁離瑰麗的黃金面。他緩緩屈膝,對月長拜,高聲道:「郁離禱問吾神,天下蒼生,莽莽叢叢,神巫貴胄,奴隸生民,安有別乎?祭祀犧牲,神可樂乎?血肉塗地,神可哀乎?郁離欲齊天下之民,分天下之土,神可允乎!」

底下所有妖魔凡人都大驚失色,連戚隱都驚詫萬分。原來巫郁離努力爬上大神巫的位置,便是為了等待今日。他要借龜卜,變舊法。可這無異於以一人之身,抗千萬之眾。他在豪賭,賭注是他的錦綉前程,更是他的性命。

巫衡執杖捶地,怒道:「巫郁離,你可知道你在做什么?天生萬民,自有定序,你何來膽量,妄測神意?」

「阿離大人瘋了!」神巫們紛紛私語,「大人是不是魔怔了?」

「郁離不敢妄測神意。」巫郁離跪在篝火前,一動不動,「義父,神巫功課第一日第一講,卜吉問凶,橫紋曰吉,豎紋曰凶,是耶非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