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節(2 / 2)

嫁魔 楊溯 3027 字 2020-12-28

巫郁離終於能安安靜靜做事兒了,戚隱看他模樣仿佛很是松了口氣兒似的。然而沒過多久,又有小巫祝蹬蹬蹬跑進來,驚慌喊道:「阿離大人,不好了!神在市集同兩只狼妖打起來了!」

神同他的子民斗毆,這種混賬事兒也只有白鹿干得出來。巫郁離親自把他拎回來,這廝臉上血色未消,憤然道:「你攔著我作甚,爺不把他們的屎尿屁打出來,爺把名兒倒著寫!」

「神,他們是您的子民。」巫郁離苦笑著道。

「兒子還能提著草鞋攆呢,怎么我就不能打他們?」白鹿怒氣沖沖。

巫郁離苦口婆心地勸,白鹿倒先煩了,應付了兩嘴,轉身就沒了蹤影。巫郁離看他還在氣頭上,也不再說什么,偏頭問那小巫祝,「神為何斗毆?」

「因為……」小巫祝結結巴巴,說不出明白話兒來。

巫郁離溫聲道:「不必怕,從實說來。」

小巫祝囁喏了一下,道:「因為他們胡亂編造您的謠言,說您以色侍神,才有如今的地位。」

巫郁離愣了半晌,側過眼,正見黃銅鏡里映著自己的臉兒。他想起白鹿出門前說他漂亮,從前是奴隸,日日囚首垢面,不曾修飾形容,入得神殿,醉心神巫功課,政事駁雜,形貌務求端庄潔凈。他不明白,原來這般,就算作「漂亮」么?巫郁離頗有些驚訝,問道:「我好看么?」

小巫祝的臉上一下堆起紅潮,偷眼望了下眼前的大神巫,深深蝦下腰去,大聲道:「阿離大人是小人見過最好看的大神巫!」說完滿臉通紅,也不管巫郁離反應,掩著面蹬蹬蹬跑出去了。

那天晚上,巫郁離頭一次放下手頭堆積如山的簡牘,去找白鹿,邀他外出游玩。

「明日蠟祭,阿離同神一起去看驅儺舞?」

「嘁,」白鹿不屑一顧,「小爺都看了幾千年了,無聊。」

「嗯……」巫郁離低頭思索,「那去九垓永夜天看沉星落月?」

白鹿斜睨他,「明兒怎么有空,不用批文了?」

巫郁離淡笑著在他身邊坐下,「案牘是批不完的,阿離想同神出去走走。」

白鹿卻還要拿喬,「其實最近小爺忙得很,你也知道,我們當神仙的,有很多事兒要做。」他背著手,一副大老爺的模樣,「不過呢,這次小爺就抽空陪你一回。」

這廝成日游手好閑,不是街頭斗毆就是蒙頭大睡,能有什么正事兒?巫郁離並不拆穿,十分上道地頷首作揖,「多謝大神恩典。」

白鹿大搖大擺跨出門檻,走出幾步又倒退著回來,指著巫郁離道,「不許失約!」

「許神之諾,怎敢有違?」巫郁離笑意融融。

白鹿滿意地走了。

從那以後,每日夜晚,白鹿游玩回來,巫郁離便吹著笛坐在神殿門前靜靜守候。笛聲如同飛花,紛紛散進夜色。細碎的蹄聲響起了,白鹿踏過苔蘚青石,披著滿身月光回到神殿。年輕的大神巫抱著骨笛,同他的神一起回家。

好景不長,伏羲得知白鹿降臨。黃金大目數次在白鹿神殿開啟,伏羲的斥責一次比一次嚴厲。諸神在雲上山間紛紛低語,白鹿倒行逆施震驚諸天。白鹿不願巫郁離的心血付諸東流,不聽諸神百般相勸。終於,九嶷山上伏羲神旨降臨天上人間,昭告諸神,討伐南疆。

戚隱卻知道,因果猶如失了韁繩的車馬奔襲前行,伏羲要從妖魔人神俱滅的結局中找出一線生機。這一切終將有所犧牲,他選擇了白鹿。白鹿形滅,既應照了神隱的命運,也留存了霜雪神心。它將在神墓里渡過三千年的時光,等待未來的戚隱剖胸換心,得到神祇的力量,誅殺巫郁離。

而那時的巫郁離,還是一個悲痛欲絕的大神巫。四方銅鼓隆隆如雷,他在白鹿神殿前愴然叩首,將他的神送往血紅色的穹蒼。

天火燒遍了南疆的北面穹窿,戰爭整整持續了三年,這三年間,因為天火的光芒日夜燒灼,南疆失去了黑夜。土地被燒得干旱,赤土從天穆野向南面綿延,一直到達南荒大沼。無數生民失去田地,流離失所。妖魔在前線奮戰,天生羸弱的凡人成為妖魔的供養,不斷運往前線。靠近天穆野的凡人冒死穿越戰場,向人間遷徙。而其余的凡人則幾乎消耗殆盡,天殛之戰以後,南疆再無凡人。

南疆不堪重負,民怨沸騰,所有的矛頭指向了巫郁離,指責他惑亂天聽,招致兵戈之禍。巫郁離沒有辯解,他沉默地卸下黃金鹿面,脫下神巫羽衣,自請為奴。巫衡嘆息著,封印了他一身精純的靈力,將他流放南荒大沼祝鳩氏。

那里是南疆最為荒蕪的所在,山澗離堆著石青色的老松,挨挨擠擠,風吹過,掀騰攪覆,浪潮一般波濤澎湃。

沒有誰願意同他交談,他是被貶黜的大神巫,是天殛之戰的罪魁禍首,百姓的父兄兒孫因他而被遣上前線,他們需要一個人來承擔怨恨。巫郁離默默無言,任勞任怨。他幫奴隸們治病,也在他們疲憊時攬過拉車的纖繩。他不怨懟,也不傷悲,他只期盼著戰爭結束,無論是勝利還是敗亡,他攥著滴血蓮花,禱念他的神從遠方歸來。

但巫郁離還是快樂的,他和一個妖奴小孩兒走得很近。巫郁離是幫他治風寒的時候認識他的,大約五六歲的模樣,個子長得磋磨,只堪堪夠到巫郁離的膝蓋。巫郁離記得他叫蘭兒,是朵小蘭花,沒有父母,野孩子一樣長大。自從巫郁離幫他治好了病,他就悶不吭聲跟在巫郁離後面。巫郁離在草棚子里就寢,他就蹲在門口守門。巫郁離去采草葯,他遠遠藏在後頭。

巫郁離終於忍不住,問他在做什么?

小小的男孩兒抿了抿嘴,道:「保護你。」

「保護我?」巫郁離失笑。

「嗯。」小孩兒一本正經地說,「你是凡人,很弱。」

巫郁離不擅長應付小孩兒,只好讓他跟著。他們翻山越嶺,四處尋三七、石菖蒲和別的什么用來止血的葯材。山石陡峻,小孩兒一腳踩空,剛要驚呼,領子被誰拎住。默默仰起頭,看見巫郁離彎彎的眉眼。

「你被很弱的凡人救了哦。」

小孩兒:「……」

他還是鍥而不舍地「保護」巫郁離,像一個安靜的影子。他認認真真地報恩,要答謝巫郁離治好他的風寒。雖然他總是被山妖追趕,被伸出來的松樹枝掛住衣領,被大蛛網黏住手腳,最後依靠巫郁離把他救出來。

「我會變強的。」小孩兒嚴肅地告訴巫郁離。

巫郁離忍著笑,拍拍他的頭頂:「好,我知道了。」

「還會長高。」小孩道。

「好好好,」巫郁離終於忍不住笑起來,「我等你變強,也等你長高。」

戚隱端詳這孩子的容貌,白嫩的小臉盤子,黑而大的瞳仁,干干凈凈,看著就讓人喜歡。他摸著下巴道:「老白,你覺不覺得這娃娃長得很像我哥?」

「的確,一副傻相。」白鹿聳聳肩,「想必我的大神巫就是依照這個小娃娃為底本,造出了扶嵐。」

他們漸漸熟悉,巫郁離教他金錯書,教他一些簡單的符咒,還削了一根小竹笛,教他那首唱給白鹿的謠曲。他們一起去采草葯,翻過長滿老松樹的山皋,趟過鳴濺濺的小溪流,小孩兒像一只笨拙的小鴨子,跟在巫郁離屁股後面走。這娃娃不怎么愛說話,走不動也不吭聲,硬撐著跟在後頭。一趟路下來,巫郁離後知後覺地發現,娃娃的腳底磨出了水泡。

後來有一天晚上,巫郁離睡不著,起來吹笛,才發現小孩兒蹲在棚子門口,弓著脊背,兩手搭在腳背,小蝦米似的,睡得迷迷糊糊,腦袋一點一點。不知道被涼風吹了多久,一頭黑發吹成了狗窩。

這個小不點兒,總是喜歡悶不吭聲地守著。巫郁離又想笑又心疼,把他抱進草棚。他醒了,不再睡,巫郁離就給他講月牙谷,講白鹿大神,講月輪天上的扶嵐花。

「它是神的象征,只長在神的領地。它不會死,也不會枯。」巫郁離用樹枝,在地上摹出一朵扶嵐花的輪廓,「它只害怕風,風一吹,它就會變成雪,嘩啦啦,飛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