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公……下班了嗎?」最近賦閑在家的沐羽燕,習慣性地每天下午六點左右打來電話,完全一副好妻子的模樣,噓寒問暖著她心愛的,在外打拼的老公。
「恩,我剛出辦公室的門……」和每一天下班後接到沐羽燕電話一樣,我的臉上浮現出難以掩飾的幸福微笑。
「今天老公工作累不累?有沒有聽老婆的話,上班時不要那么拼命啊?
「仍然是習慣性的,一聽到我已經下班了,電話里的沐羽燕,聲調中都透露著明顯的快樂和期待。
「呵呵……不累……有老婆在大後方替我加油鼓氣,我現在每天都精神奕奕呢!」正如我所說的一樣,自從四川之行回來後,九天的充電讓我在工作上充滿了活力,和扶她姐妹更加升華的情感,則轉化為讓我繼續奮斗的催化劑,令我每天都在幸福的激勵下,絲毫感覺不到疲倦地奮勇拼搏。
「真是的……老公又那么拼命啊……這樣吧……今天晚上給老公燉只烏雞……好好犒勞一下老公啊……」
「喂喂……你再這樣喂我,我可真要胖起來了啊……昨天晚上不是剛燉的肘子嗎?今天又是烏雞……」
「怎么啦……反正老婆也和你一起吃啊……再說了,老公你一點也不胖,每天都在為了我打拼,自然需要滋補身子了……而且嘛……老公肉呼呼一點,老婆才喜歡啊……抱起來也更舒服呢……」
「你這個壞老婆……每天就知道喂胖我……剛才那些話,好像應該我對你說才是吧……只聽說過有男人喜歡自己老婆珠圓玉潤,沒聽過女人喜歡自己老公胖啊?」
「嘿嘿嘿……那是因為那些女人愛得沒那么深嘛……不說了,我要去做飯了……老公快點回家好了,快到家時老婆下樓接你哈……」掛掉了和沐羽燕的通話,我已經坐進了汽車的駕駛座。洋溢著滿臉的笑容,我趕忙快馬加鞭地開向著名叫『家』的溫暖天堂。
半個小時後,當我將車停在小區門口,然後向著老樓的方向走去之時,我立刻如同一尊石像一般呆呆站在原地,手中的公文包不知覺地掉落在地上。
在我的眼前,是一個陌生而又熟悉的男人背影。他的上半身,穿著一件破舊到釘著補丁的,好似車間里工人一樣的藍色工服襯衫。下身則穿了一條寬松的,同樣釘著補丁的簡陋單褲。由於褲腳太短,讓男人的腳脖子都暴露在空氣之中,一雙平凡無奇的懶漢鞋,套在他的腳底。
半黑半白的頭發,透露著這個男人已經年近耳順之年,又似乎流露著一抹塵世間的滄桑。看起來骨架並不小的身軀,卻無法撐起並不肥大的衣衫。貌似過於飢瘦的身體,讓沒有扎在褲子里的上衣看起來有些空盪。
可以說還算長的上身,如今已經被歲月壓垮,男人靜靜地站在那里,後背已經略顯微駝。即便我看不到他臉上的樣子,我仍然能看出,男人雖然背是駝的,但頭似乎微微抬起,一直注視著老樓的六層,注視著我如今居住的地方。
不可思議,不知所措,但我不得不承認,眼前的這個老態龍鍾的男人,竟然是和我多年未見的父親。即使在我的記憶里,當年的父親腰板永遠挺得筆直,在幼小的我的面前,父親也總是顯得十分高大。即使如今這個駝背的男人,距離當年的父親差距實在過於遙遠。但我也在第一時間確信,這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就是和我將近十年未見的父親。
或許是冥冥中有股力量,或許是父子之間的一些超乎常理的心靈感應。正如同我第一眼就從看似陌生的背影認出父親一樣,雖然我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父親卻好似感應到什么,慢慢轉過了身子,終於和我面對面站在了一起。
在我有限但略微模糊的記憶里,父親雖然長得不算多么英俊,但至少眉宇間還是有一抹堅定的神色,當年跟隨著下海大潮而闖盪商場的他,也總給人一種穩重的感覺,頭腦也算是比較靈光,那雙狹長的雙眼中,似乎總是能透出一點智慧的光芒。
可是如今這個父親,或許是歲月的打磨,或許是人生的不順,或許是什么我所不知道的原因。那雙偶爾也會精光四射的雙眼,如今已經布滿了空洞和茫然。
兩顆深深的眼袋,讓狹長的雙眼看起來更加無神,無數的魚尾紋,則徹底摧毀了父親當年凌厲的目光。
原本至少也算棱角分明的臉上,皮膚已經干癟粗糙。在滿臉的皺紋下面,是已經有些泛白的,好似已經好幾天沒有清理的,亂糟糟的絡腮胡須。
在我注視著自己父親的同時,想必我如今的模樣也深深印入了父親的眼簾。
親眼看著當年離家時,看起來尚且矮小懦弱的兒子,如今已經長成了一米八幾的偉岸男人。看到曾經只有錢穿校服上學的兒子,現在已經西服筆挺,一副人五人六的模樣,我看到父親的肩頭似乎微微顫抖了幾下,有些干裂的嘴唇先試圖笑笑,隨即又收回了笑容,變成嘴唇微張的模樣,透出著一份驚嘆,以及一份無法抹去的呆滯。
「小勇……是你嗎?」當父親突然開口說話之時,我甚至不敢相信,曾經如同洪鍾一般明亮的嗓音,曾經在我淘氣時會劈頭蓋臉痛罵到讓我害怕到哭的聲音,如今已經夾雜了太多太多的歲月痕跡,聽起來好似大風吹過樹林一般蕭瑟,又好像被尼古丁毀壞過的沙啞。
「你怎么回來了?」雖然在一瞬之間,我腦海里盤旋了好幾種和父親打招呼的方式。雖然經歷了社會的錘煉,我也不至於像電視里那些不懂事的小孩一樣,對父親冷眼相待。但不知為何,我自己都有點不敢相信,時隔十年之後,第一句和父親面對面說出的話,竟然是這樣一句聽起來略顯冷酷的問句。
「我……我只是回來看看你……」被我始終一眨不眨地盯著,父親似乎有些氣短,甚至有些卑微地將視線轉向地面,低著頭小聲回答著我。
「哦……真是很感謝你啊,知道回來看看我……」驚訝於父親從頭到尾,從外表到談吐間,無時無刻不流露出的唯唯諾諾。我努力平復著自己的心情,主動邀請父親上樓去坐坐,「走吧,天色已經不早了,我們上樓再說……」
「不……不了,我看到你現在很好,我就心滿意足了……」出人意料的是,父親不但沒有接受我的建議,甚至慢慢向我身側走去,好似要走出這個小區。
「喂!你去哪里啊!」眼看父親走過了我的肩頭,我趕忙轉身,卻看到了父親臉上露出了真摯的微笑。
「呵呵……只要你過得好我就知足了……之後……就不麻煩你了……」
「你他媽混蛋!」在下一個瞬間,我已經一個箭步搶在了父親的身前,雙手用力揪住了父親的脖領,上涌的怒氣讓我整個臉部表情都變得極為猙獰。
「說來就來說走就走!你他媽當我是什么!當我是畜生?當我是一個可以隨意丟棄的物件嗎!十年了,十年你都不來北京找我!難道你還寄希望於每個月拿著幾百塊錢過苦日子的我去找你嗎!現在好不容易來了,卻又立刻要走!如果是這樣,你他媽倒是別來啊!你在深圳和你老婆孩子過日子就好了,跑過來干嘛!」
「小勇……我……我真的只是想來看看你……」被我揪住脖領子的父親,臉上沒有絲毫的憤怒,而是繼續低下頭去,不敢與我的目光對視。
「媽媽也是,你也是……你們這些大人,本該是孩子的避風港灣!但每個人……每個人都活得如此自私!早知道有今天,當初又干嗎把我生下來!
「隨著我咆哮般的怒吼聲中,活動在小區里的人們,零零星星地湊了過來。
中國人愛看熱鬧的天性,讓我和父親身邊,轉眼間就聚集了十幾個滿臉好奇的人們。
「看他媽什么看!沒見過打架嗎!」怒火中燒的我,從父親那里得不到想要的回應,再加上觀察到四周這些如同蒼蠅一樣討人厭的圍觀群眾,頓時向著周遭的人們罵起了粗口。
「老公!你住手!」隨著一聲清脆的喝聲響起,沐羽燕從人群中穿了進來,三步兩步就跑到了我的身邊。
「你怎么在這里?」看到沐羽燕美麗的面孔,我才稍稍平靜了一點。
「我下來接你啊……所以就看到了……趕快趕快放手吧……這可是我的公公,你的父親啊!」見我臉上的表情有緩和的意思,沐羽燕趕忙拉著我的手,迫使我松開了父親的脖領子。
「你是……」在我松手之後,父親的視線很快轉向一旁溫婉動人的沐羽燕,雙眼里透露著驚訝的目光。
「叔叔您好,我是您的兒媳婦沐羽燕……以後還請多多關照啊……」不同於父親滿臉茫然的模樣,沐羽燕很快便向父親露出了得體的微笑,並主動向父親伸出一只手。
「哦哦哦……小勇的媳婦兒……小勇的媳婦兒啊……」從驚嘆中回過神的父親,臉上終於再度露出了咧開嘴的笑容。他剛想伸出手,卻似乎意識到什么,趕忙用手掌在衣服上抹了抹,才戰戰兢兢地握住了沐羽燕的玉手。
當天晚上,父親最終還是和我們一起上樓了。令人略感意外的是,當我問及我的後母,以及那位素未謀面的妹妹之時,父親始終閃爍其詞,壓根沒有做任何正面回答。而且,父親這次北京之行,似乎除了穿了一身破衣服以外,渾身上下竟然沒有一件行李。
回到家之後,我能感覺出,父親看著許久未曾回來的家,眼神中蘊含著激動和悲涼。十年以來,尤其是近兩年,在沐羽燕的幫助下,重新換上的led電視、高級電冰箱、更寬闊的洗澡間、舒適的三人大床,也讓父親對我如今的生活暗暗贊嘆有加。
懂事的沐羽燕,在我們一起回家之後,一邊將一大鍋烏雞湯端上了桌子,爾後又指示父親先去洗個澡,自己則回到廚房,為了多出的一張嘴,再去做兩個小菜。
當父親終於開始洗澡,我也就悄悄走進了廚房,並將房門反鎖上,想用這短暫的時間,先去探一探沐羽燕的口風。畢竟,就算沐羽燕再端庄賢惠,再識得大體。居住的房子里突然多出一個人,多出的人還是我的父親她的公公。換了是誰,恐怕也不能在沒有任何解釋的情況下泰然自若地接受吧。即便我自己從看到父親一直到現在,頭腦里也是一團漿糊,但身為這個家的男主人,身為父親的兒子,我也有義務,至少盡力去解開沐羽燕心中的疑團。
看著沐羽燕在爐台上忙來忙去的身影,我有些膽怯,也有些歉意地走到她身後,悄悄用雙臂摟住她柔軟的腰肢。
「老公,想和我說公公的事情嗎?」沒等我開口,冰雪聰明的老婆立刻明確了我的來意。放下了手中的工具,沐羽燕用最讓男人安心的方式,默默地將後背靠近在我的胸膛,雙手撫摸著我的手背。
「恩……老實說,我自己也很突然……估計你就更突然了吧……」手背上傳來沐羽燕手掌的柔軟和溫度,我心情平復了一點,柔聲細語地說著。
「老公……不要這樣……你沒必要緊張。老公的父親能夠回家,這是天大的好事……作為你的妻子,我是不會為此感到不悅的……恰恰相反,老公的父親今後也是我的父親……而我現在已經沒有父親了,能夠突然多了一個可以相認的父親,是我的幸運啊……」
「老婆……我爸他也不一定會在這里待很久……但三兩天倒也算正常……萬一……我是說萬一,我爸他今後就定居在這里……你有沒有想過,從今往後家里就憑空多出一個人來,多出一個和我關系並不好的爸爸……而且,我們只能告訴爸爸,羽晴是你的妹妹,但絕非我的妻子……這點你想過嗎?羽晴她又會同意嗎?」
「呵呵……老公……確實像你所說,爸爸突然歸來,確實會帶來很多麻煩……但生活的真諦卻往往就在於此啊……甘甜和苦澀永遠是相依相伴的,福禍相依的人生也是誰都無法預料和避免的啊……羽晴那邊,我會去勸她的,相信她也會理解的……」
「哎……老實說我自己可沒你這么樂觀……本來結婚證上就沒有羽晴的名字……倘若我爸一直不離開的話,難道讓羽晴冒充我小姨子好幾年,甚至十幾年嗎?」盡管沐羽燕說話的態度好似胸有成竹,但我依然對能否讓沐羽晴接受這個事實感到困惑。
「老公……」聽出了我語氣中的不自信,沐羽燕慢慢轉過身子,飽滿的前胸貼上了我的胸膛,「永遠……永遠不要小看羽晴對你的愛啊……雖然這丫頭嘴巴比較硬……但作為她的姐姐,我很清楚羽晴和我一樣,都願意為你奉獻出所有啊……況且,車到山前必有路,爸爸也不見得會在這里待上很久,畢竟他手上沒有帶什么行李……退一萬步講,就算爸爸今後要和我們一起生活,作為小輩,我們應該感到高興才是……老公你更不應該再像剛才一樣對爸爸惡語相向了……雖然我很清楚老公的心里其實恨自己的父母,從小沒有盡到照顧你的職責……但是……我希望老公能明白……永遠永遠,不要像我和羽晴一樣,等到真正失去了自己的父母,才因為每天驚慌失措的生活,反而懷念他們……」
「老婆……」眼看懷中的沐羽燕說話的語氣明顯加重,肩頭也略微有些顫抖,我不禁憐愛有加,雙臂更加用力地樓緊了她的腰肢。
「所以……老公要好好珍惜,珍惜父親失而復得的生活……無論爸爸在這里住幾天,幾十天,甚至是幾年,十幾年……老公都要答應我……用全身心去愛他,用全身心去接納他,和我,和羽晴一起,為爸爸帶來家的溫暖好嗎?」
「老婆……你真的好體貼啊……」被沐羽燕動情的表白所感染,我也難以自持的有些感動,一邊說著一邊輕輕親吻著對方的額頭。
當父親穿戴整齊地走出浴室之時,我和沐羽燕已經在餐桌上就座。除了剛才做好的一鍋烏雞以外,桌子上還擺著一盤清爽的西芹百合,一盤可口的青椒肉絲,以及三碗特意調制的銀耳蓮子羹。
「叔叔,一路上估計您也辛苦了,趕緊坐下來吃飯吧……」看到父親面對著一桌子美味佳餚有些發愣,沐羽燕趕忙滿臉堆笑地招呼著父親。
「哦……哦……真是夠豐盛的……」看著一桌子菜餚,以及自己兒媳婦臉上的殷勤笑容,父親的老臉上也露出了些許欣慰的笑容。不過在他走向座位的時候,我看到他的眼神不住偷偷瞟著我,似乎一直在偷偷觀察自己的兒子,如今到底是什么樣的心情,又好似生怕我不高興一般,連動作都顯得極其緩慢。
「羽……羽燕是嗎?」坐在座位上的父親,拿起手中的碗筷卻沒有立刻下手,而是有些惶恐地面對著沐羽燕。
「是啊……我姓沐,三點水的沐……羽毛的羽,燕子的燕……和楊勇已經認識了快有兩年了……」
「對不起……我老了,腦子不好使了……所以一下子記不起你的名字……真對不起啊……」或許是看到沐羽燕天使一樣的笑容,父親甚至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一雙蒼老的眼睛再一次偷偷瞟著我。
「別老這么看我好嗎?有羽燕在我身邊,我們每天都吃的這么豐盛,今天只是多給你加了一個菜而已……」雖然我很想按照沐羽燕所說的,盡力平復自己的心情,但話一出口,便不自主地帶有一絲絲挑釁的意味。
看到我依然一臉的不悅,沐羽燕趕忙用腳在桌子底下輕輕踢了踢我。當我偷偷看向她的時候,沐羽燕的眉頭稍稍皺起,向我示意讓我盡量保持語氣平和。
「哦哦……真好,小勇你長大了,變成大人了,又有這樣的好妻子,真是讓人欣慰啊……」被我剛才凶惡的態度嚇了一跳,父親趕忙拿起飯碗,將臉埋進碗中,不敢再抬眼正視我了。
「……估計你也餓了,多吃一點吧……」看到父親卑微的模樣,這一次我終於有所軟化,說出的話也稍微緩和了一點。
一頓氣氛有些尷尬的聚餐終於結束,沐羽燕熱情地招呼父親進了卧室,陪著他一起看電視。而我索性承擔了刷碗的任務,畢竟此時的我,還不知道該用什么表情來面對父親。
看著眼前涓涓的水流,以及一個個坐落在一起的碟子。我的思緒無法控制地追憶到過去和父親在一起時的點點滴滴。無法克制的回憶,仿佛就如同眼前垂直落在池子里的水柱一般,毫無逆轉的可能,也稍顯雜亂無章。
我的父親名叫楊叔福,祖上雙親都是地地道道的北京人。1947年出生的他,現年已經61歲了,而我的母親,則比父親小了十一歲之多,即使算到現在,也應該只有50歲左右。
父親和母親的認識,正是在當年那段混亂的紅色歲月里。當時不到三十歲歲的父親,已經是東四十條附近小有名氣的紅衛兵頭頭了。而母親雖然老家在湖南,但姥爺是北京房產局的副局長。比起自幼父母雙亡的父親,母親當時可謂是家境顯赫,姥爺姥姥也從一開始就看不起工人出身,一直在京棉三廠做車隊司機的父親。
出身的巨大差距,加上父親比母親大了十一歲,讓這段婚姻從一開始就充滿了不平衡。時至今日,我都已經記不清父親和母親是如何開始交往的了。只記得小時候母親曾對我說過,父親為了追求母親,曾經一冬天,每天晚上披著大棉襖在她們家樓下守夜,最終打動了心高氣傲的母親,組成了一個並不幸福美滿的家庭。
結婚之後,由於父親當時可謂家徒四壁,姥爺姥姥都十分嫌棄父親的出身,除了提供一套當時並不值錢的房子以外,就再沒有給過任何嫁妝和支援了,因此父母當時的生活可以說比較窮困,也導致他們直到婚後十多年,才有經濟條件要了我這個兒子。
要說我們家,曾經在改革開放的浪潮里也曾經有過短暫的輝煌。當時每年下海去深圳的父親,一年到頭也能掙上幾萬塊錢。這幾萬塊錢,在當時那個工資只以三位數計算的年代,實在可以算是手頭闊綽了。
在我有限的記憶里,小時候的父親和母親生活最為優越,三天兩頭下館子成為了我生活中的必備,家里率先有了一輛豐田越野車,也是整個小區里最為富裕的代表了。
只可惜好景不長,在我八九歲的時候,父親終於在深圳賠錢了,而且一賠就幾乎傾家盪產。由於婚前地位的懸殊,母親在家里始終處於領導地位,而當父親終於窮困之後,平日里就在父親面前處處耍小姐脾氣的母親,終於愛上了一個有名的,當時甚至上過春晚的畫家。諷刺的是,從父親開始窮困,一直到母親離家出走,總共也沒用到兩年的時間。
事實上,比起心中對父親又愛又恨的形象,我對於自己的母親大多是滿腔的憤恨。小時候雖然家境不錯,但母親也屬於不著家的典型。先不說對我沒有盡到太多撫養義務,從我記事開始,沒有固定工作,只知道大手大腳花錢的母親,就經常一宿宿不回家,有時甚至一走就是一兩個月。
失去這樣的母親,我本人並沒有過多的遺憾。畢竟人各有志,倘若強留母親在我和父親的身邊,恐怕不只她自己不幸福,就連我和父親也會因為家庭不和而肝腸寸斷吧。只不過,由於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內心中隊母親的怨恨,也很清楚自己對於母愛的向往,現在的我更加清楚,沐羽燕對於我來說,絕對不僅僅意味著一個妻子,更充當了部分母親的角色。
相比於心高氣傲的母親,誠實地講,父親自小在我心中還是有一定的高大形象的。最開始的時候,很能掙錢的父親自然是我最大的驕傲。當我偶爾坐上家里的豐田車上學的時候,也能感受到來自周圍小朋友的羨慕眼光。
那段時間,手里有錢的父親,並沒有遭受到母親太多的責難,因此在家中的威信倒也還有上一些。小時候的我,也和其他男孩子一樣,對於父親經常扳著的面孔有些害怕,但在其他小伙伴面前,也會經常比著誇耀自己的父親。
對於我的父親,有兩件事一直到現在我都記憶猶新。第一件,是我上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有六年級的壞孩子欺負我,往我脖領子里面灌沙子。回家之後,原本以為會被父親責怪的我,卻出人意料地得到了沉默的寬容。等到第二天,父親直接叫了幾個人去了找了我們小學校長,並當著我和校長的面,讓那個孩子,以及孩子的家長承認了錯誤,並不斷賠禮道歉。
第二件,則是父親後來做生意失敗之後。有一天晚上,賣掉了豐田車的父親,騎著自行車帶著我,繞著北京的二環路漫無目的地轉悠。那時候正值北京的初春,我們一邊吃著手里兩毛錢一根的橘子冰棍,一邊看著路邊開始綻放的迎春花。直到後來很多年,我才明白,當時的父親剛剛知曉母親外面有人,心煩意亂之余,便帶著自己的兒子一起排解心中的煩惱。
母親離開家的時候,我已經到了要上高中的年齡。而父親也幾乎將家里的存款花得差不多了。於是他當時做了個決定,決心再去深圳闖盪闖盪,以求能為我掙出未來上高中,甚至上大學的學費。
記得在父親臨走那一天,北京正值最冷的冬天,天空中飄散了漫天遍野的白雪。年幼的我,穿著一身都已經老舊的,幾年前買的小棉襖,一個人站在雪里,目送著父親手提著大箱子,一步一回頭地走出了小區的大門。
記憶之中,那天我肯定是哭了。雖然年幼無知的我,並不太清楚無父無母到底有多么不好,但一想到父親即將離去,我卻怎么也控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不爭氣地流在臉上。仔細想來,這或許就是親情的力量,能夠讓人不知不覺,就血濃於水地去悲歡離合吧。
記憶之中,父親快要走出大門之前,曾經轉過頭,一言不發地凝視了我很長時間,然後似乎咬了咬牙,對著小區外跑了出去。不過,盡管後來我始終無法忘懷當年那個悲傷的場面,卻依然記得,那時的父親似乎腰桿還是挺得筆直,似乎還有一種不想向命運低頭的勇氣。比起現在這個又老又駝背的父親,確實有著天壤之別,也不禁讓人感嘆,十年的歲月雖然在歷史長河面前不算太長,但卻足以從頭到腳改變一個人了。
當時離家的父親,將最後幾千塊錢的積蓄都塞給了我,我也按照他的叮囑每個月都盡量節省著花錢。好在沒過多久,父親就按月往家里寄錢了。除了每個月幾百塊的生活費以外,即便我不在電話里刻意提醒,父親也始終記得每年交學費的時候,甚至上大學時,每年上萬的費用,他都會准時寄回家來,從來沒有半點拖欠。
可惜的是,雖然在父親的資助下,我解決了自己的溫飽問題。但自從那年雪天,在門口的一別,我就再也沒有一次見到過他了。剛開始的時候,我和父親基本每幾天都會通次電話,後來,直到電話那頭有了女人的聲音,我們的聯絡才開始逐漸變少。等到我上大學的時候,我和父親一個月都難得互相聯系一次。再到我步入社會之後,我已經和父親幾乎形同陌路,在回絕了父親寄錢的要求後,一年到頭也不見得能和對方打上哪怕一個電話。
之所以和父親的聯系越來越少,一方面是我年齡越來越大,對人世間善惡美丑分辨地愈加清晰。長大成人的我,從小時候單純的想念父親,到後來一度埋怨父親,最終演變成經過仔細思索後,對父親做出了『拋家棄子』的結論。
另一方面,和父親的幾次通話中,在我繞著彎子地追問下,父親含含糊糊地告訴了我,他已經在深圳有了新的家庭,甚至和新妻子有了自己的女兒。盡管說這些話的同時,父親依然按時地給我寄來足夠的錢,但我卻從此不再有想讓父親回家的打算了。
或許是從小獨立的生活,讓我對父母親情看得很開。一想到父親已經在新的城市成家,我也只是自怨自艾一番後,泰然地接受了這個現實,並盡量不去打擾父親的新家,想讓他踏踏實實地在異地他鄉開始自己新的生活。
十年的獨居生活,雖然讓我在內心心底十分渴望有一個溫暖的,屬於自己的家庭。但我也學會了用冷漠來面對親情地背離,用堅強去看待人世間的冷暖。尤其是如今有了沐羽燕和沐羽晴,自己又多少有了點生活的資本,我更加不願再去回憶小時候為我帶來無盡傷感的父母,更想一門心思過好未來的生活,開啟自己人生中嶄新的篇章。
如果不是父親突如其來地回到北京,我想我可能今後一輩子都不會再聯絡他了吧。既然大家過的都算不錯,又何必去庸人自擾,或者攪擾對方的幸福呢?
我能報答父親養育之恩的,恐怕只是給他一個心無旁騖的環境,讓他慢慢忘記自己的兒子,也開始新的生活吧。
不過,俗話說人生多變世事無常。我萬萬沒有想到,就在我即將面對新生的時候,父親卻突然回來了。而他這一回來,也讓我心靈中,好不容易愈合的傷口再次崩裂開來。
『可惡……當初為什么要走……為什么拋棄我……既然走了,又干嗎要回來……我寧願你永遠不要再回來……去過自己的生活多好啊……』
幾乎用龜速洗完碗後,我終於一個人趴在爐台上,眼淚止不住地流出眼眶。
「老公……」就在我痛哭流涕之際,廚房的房門被悄悄推開,滿臉關切的沐羽燕出現在了我的身邊。
「啊……老婆……沒什么,我只是有點難受而已……」不願意讓未婚妻看到哭泣模樣的我,趕快擦干了眼角的淚水,為了掩飾自己臉上的淚痕,轉身面向窗外,用後背對著身後的沐羽燕。
「沒關系的……爸爸他已經睡在你的屋里了……」『咔嚓』一聲鎖上了房門,沐羽燕慢慢地朝著我走來。
「沒關系……我真的沒事,老婆你別瞎操心了……」就在我努力裝作鎮定回應著沐羽燕之時,我感到她的雙手已經搭在了我的肩頭。
沒等我反應過來,沐羽燕的雙手突然用力,讓猝不及防的我轉過了身子。就在我面露驚訝之際,那張溫暖潮濕的朱唇,已經重重烙印上了我的嘴唇。在我泛著淚光的瞳孔之中,則滿是未婚妻慈愛的面容。
我們就這樣面對面緊緊摟抱著我方的身體,互相感受著彼此的鼻息和身體的熱度。隨著沐羽燕的嘴唇,將一口口甘甜的津液,一點點遞到我的舌苔上,眼淚,再次不爭氣地流淌出來。
在這一刻,沐羽燕柔軟的身軀,好似一條可以讓人完全放松的被褥,緊緊地貼著我的胸膛。她嘴里流淌出的津液,更好似一條可以打開我心靈壁障的鑰匙,每一口都軟化著我的抵抗,讓我哭得愈發不可收拾,大滴大滴眼淚掉落的同時,身體也在對方的懷抱中不住顫抖。
在我的記憶之中,自從當年父親離家之後,我似乎就很少哭泣了。即便在社會上遭到了白眼,即便在校園里被流氓欺辱,我也大多選擇息事寧人,甚至有些逆來順受。即便是再傷心的時候,我也習慣性地選擇將眼淚咽到肚子里,最終在沒人的夜晚,一個人摟著被褥偷偷小聲哭泣而已。
像今天這樣,在沐羽燕懷里,雖然嘴巴不出聲音,但卻堪稱嚎啕大哭的時候,似乎距離如今的我已經有些遙遠了。但是,或許也恰恰因為十年來的情感始終壓抑在心里,讓我這次痛哭變得無休無止,仿佛要將多年的夙願一次哭個夠一般,肆無忌憚地一次次釋放出來。
「老公……盡情哭個夠吧……有老婆在你的身邊……什么都不用怕的……」一直微閉著雙眼的沐羽燕,如同女神般的聲音不斷響起。松開了我的嘴巴後,她的雙手輕柔地托著了我的腮幫,不斷用靈巧的舌頭舔去我臉上的淚珠。
十年了,時光已經匆匆流逝了十年,人生中又有幾個十年……十年以來,我都不記得自己有過幾次,甚至哪怕有過一次這樣用眼淚來宣泄心中的悲痛。即便是玲玲和我分手的那段日子,我也不過一個人躲在宿舍里,默默掉幾滴眼淚而已。
在學校里,或者在社會上,每當自己受了委屈,我更願意選擇順從和承受,如同一具僵屍一般過著行屍走肉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