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奇遇(1 / 2)

風月江湖路 太陽雨 2426 字 2020-12-28

方學漸醒來之時已近午夜。一輪冷月懸空高掛,除了遠處不時傳來蟲獸叫聲,四周暗沉沉陰森森的極是可怕。身下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月光透過藤枝斑斑駁駁地投到地上,更顯得分外荒涼、寂靜,恍若身處另外一個世界。

方學漸只覺渾身骨架像似散了架般,全身上下巨痛不已。他勉力翻轉身子,抬眼一望,這才憶起自己是在一個斷崖之下,崖上輕霧彌漫,離地約有二十三、四丈高,其間藤蔓橫生,自己從這么高的山崖上跳下來而得保不死,多半也是依仗那些藤蔓之功。

方學漸父母早亡,從小吃慣了旁人的苦頭,這次卻也恁是驚險了些,那年輕和尚當是和盛華飛一路,否則他斷然不會無緣無故來謀害自己。

想起昨日窺見盛華飛和師娘的偷情艷事,今日上山求佛被人陷害侮辱師姐,卻不知那一對狗男女回去後還將怎生編排自己,也不知是該怒,該怨,該恨還是該慶幸?心頭一時百味雜陳,想起白日里在彌勒佛像前的祈禱,方學漸不自禁地哈哈大笑起來,暗夜寂靜,這笑聲好生嘹亮突兀,嚇得山谷中的宿鳥幾下驚叫,撲騰騰從林中飛將出來。

方學漸只笑得數下,聲音轉低,卻已化作嗚嗚的哭腔,淚水撲簌簌沿著面頰滾滾而下,一個沒人親沒人疼的十六歲少年,被人陷害,跳下這個人跡罕至的山崖,也只有用盡情的嚎哭來發泄自己的自愛、自憐和自傷了。

方學漸強忍著身上劇痛,掙扎著爬起身來,只踉蹌走了幾步,足尖磕到什么物事,身子直挺挺摜到地上,地上軟泥雖厚,這一跤卻也摔得不輕,牽動身上的舊傷,再也沒力氣掙扎起身了。

微微潮濕的泥土中,不住散發陣陣荒草枯葉腐爛了的刺鼻霉味。方學漸全身痛得近乎麻木,一顆腦子卻清醒異常,正胡思亂想著自己今後的行程,忽聽得前方草叢中瑟瑟聲響,衰草中紅艷艷的一物晃動,卻是一條尺許長的大蜈蚣,全身紅光閃閃,頭上凸起一個小瘤,與尋常蜈蚣卻是大不相同。

方學漸暗暗叫苦,拼死想移開身子,全身筋骨仿佛已不是自身一般,丹田中竟凝不起一絲力氣,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那蜈蚣爬到自己的頭上。方學漸只嚇得全身汗毛一根根倒豎起來,心中不住哀呼:「吾命休矣,吾命休矣……」

正在自怨自艾之際,忽聽草叢中又是一陣瑟瑟聲響,緩緩爬出一條小蛇,長僅半尺,通體金燦燦的,像包著一層金箔,一雙蛇眼卻呈赤紅之色,淡淡月光之下說不出的怪異恐怖。那金色小蛇緩緩游來,所過之處「哧哧」輕響不絕,草木落葉一觸及它的身子立變枯焦,就像被一根通紅的碳條炙烤過一般。方學漸兩眼瞪得大大的,他一生之中何曾見過如此奇景?

金色小蛇在離方學漸頭部五尺遠處停止了前進,蛇頭仰起,兩只火紅的眼睛直盯著方學漸的頭頂。方學漸看不見大蜈蚣的情景,只覺得頭頂一陣發癢,自是那蜈蚣挪了幾下身體。方學漸此時真是有苦難言,有癢不能搔,能動不敢動,就算呼吸也要放緩放細,惟恐驚擾了面前的兩位大爺。

這樣靜靜相持了半柱香時間,方學漸忽覺頭頂一陣輕響,那蜈蚣已緩緩爬將下來,額頭、眉毛、眼睛、鼻子。方學漸瞪大了眼睛,一眨也不敢眨,卻看見那條金色小蛇「嘶嘶」地吐著火紅的蛇信,也正游近身來。方學漸這一刻恐懼到了極點,鼻尖觸到蜈蚣冰冷的身體,一個忍了許久的噴嚏再也無法阻止。

「啊乞!」方學漸嘴巴方才張開一半,魂魄仿佛已離開了自己的軀體,眼前突然金光一閃,知是那金色小蛇終於撲將了過來。忽覺舌頭上一涼,卻是那大蜈蚣慌不擇路,已鑽進他的嘴巴,方學漸嚇得連舌頭都不敢動彈半分,只覺得咽喉處一涼,那蜈蚣的大半個身子已在自己口內。

一只半寸長短的毒鉤從鼻尖上滑落,方學漸的眼珠子都嚇綠了,這鉤子可不是玩的,只要被它輕輕地那么劃一下,方學漸就算有十條小命也都玩完。眼前金光一閃,只見那金色小蛇張嘴咬住了蜈蚣的毒鉤,還沒等方學漸慶幸一聲,食道中一陣涼沁沁又火辣辣的麻癢傳來,蜈蚣已拉著那條小蛇全部鑽入了他肚中。

方學漸隱隱聽得自己肚中發出唧咕、唧咕的聲音,自是兩個怪物在自己的肚中打架,不知是紅色蜈蚣占了上風還是那金色小蛇占了上風?他只覺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而滑稽之事,亦無過於此,只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大笑,但肌肉僵硬,卻又怎發得出半點聲音?眼淚又是滾滾而下,掉落於地,這次是真的悲痛,自己萬幸逃過墜崖一難,卻最終還是不免一死。

頃刻之間,肚中便已是翻滾如沸,痛楚難當,也不知誰勝誰敗。方學漸閉緊雙眼,張大嘴巴,惟恐看見自己的肚皮上突然破開一孔,鑽出一個蛇頭或蜈蚣頭來,那樣的情形單只心中想想就已太過可怕,何況親眼看見?他心中還在不住祈禱:「金蛇老兄,你快快捉住蜈蚣,從張開的嘴里爬出來吧,在下這肚子里可沒什么好玩的。」

過了片刻,肚中居然不再翻滾,疼痛卻越發變得厲害。那「唧咕、唧咕」的響聲也漸漸改作了「咕嚕、咕嚕」,倒像是平時吃多了西瓜、湯水時的聲音。方學漸嘴巴張得久了,牙根處又酸又疼,卻也不敢懈怠一下,心中想著那金色小蛇不知何時會突然爬出來,便兀自大張著嘴巴。

他躺在地上等了良久,最後連那「咕嚕、咕嚕」聲也消失無蹤,這才緩緩張開眼來,伸手到自己的小腹處摸了一圈,不見絲毫異樣,方學漸這才隱隱想到,那兩只怪物,多半是做了自己肚中的晚餐。想到晚餐,這才想起自己這一天連午飯都還沒吃,只是剛有兩只活奔亂跳的怪物入肚,此時便也不覺得很餓。

方學漸站起身,想找塊干凈的大石睡上半日,明日好有力氣覓路出谷。才走出幾步,忽覺腹中熱騰騰一團熱氣,直如炭火一般,不禁叫了聲:「不好!毒發了。」這團熱氣東沖西突,無處宣泄,方學漸張口想嘔它出來,但說什么也嘔它不出。當下深深吸了口氣,用力向前噴出,只盼肚子里的毒氣能隨之而出,哪知一噴之下,這團熱氣竟化成一條熱線,緩緩流入了他的任脈。

方學漸這才由驚轉喜,腹中的那團熱氣不是毒氣卻是真氣,當下盤坐於地,心中默念著晦覺禪師從小教會自己的運功法則,將那團熱氣緩緩導入會陰穴,再經尾間、命門、夾脊和玉枕諸穴,最後流入膻中氣海。

那晦覺出身少林,論輩份還是當今少林寺方丈晦明的師兄,只是他天性不喜習武,中年時便外派到桐城昭明寺做了主持。方學漸六歲喪母、八歲喪父,晦覺見其可憐這才留在身邊,平時除了念經頌佛,也教他些吐納運氣的修性之術,武功卻是點滴未教。

方學漸學的雖然是少林寺最膚淺的吐納功夫,但玄門正宗,精進雖慢,卻最是扎實不過,六、七年練將下來,已有一定底子。此時,一番運息吐納,方學漸只覺四肢百骸間一股綿綿密密的熱流上下竄動自如,熱流所經之處,說不出的清涼舒服。幾個周天運轉下來,腹中的燥熱大部分已化作本身真力匯入他的丹田氣海,以後都將成為他身體中的一部分了。

一輪紅日從峰巒升到頭頂後,夜里凝聚起來的一些寒氣才慢慢地融進暖和的陽光里。霧繞林梢,煙籠清溪,歡快的鳥啼隨風盈耳,木葉清香和泥土潮息彌漫於四周,溫柔的金輝照耀天宇萬物,讓酣睡方醒的方學漸感到心曠神怡。

「當、當」,頭頂之上,嘹亮的鍾聲遙遙傳來,在群山間不住來回飄盪,震耳欲聾,久久不散。方學漸心中默數,七聲,該是迎工寺做早課的時候了。胸腔間的那股熱氣受了鍾聲的激發,不覺洶涌盈盪起來,蓬勃欲發,他忍不住仰起頭來,化聲長嘯,奪口而出,如青龍出水,扶搖直上,穿霧撼雲,聲震數里。清嘯聲悠長綿厚,直響了半盞茶的工夫這才歇息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