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真知(1 / 2)

風月江湖路 太陽雨 4520 字 2020-12-28

「袁公子,袁公子……」

迷迷糊糊中,方學漸似乎聽到有人在輕聲叫喚,腦子一清,睜開眼來,只見面前一張皺巴巴的精瘦面孔,頜下一撮老鼠胡須微微翹起,嘴唇翕動,卻是天清客棧的錢老板。

錢老板見他睜開眼來,臉上笑意更濃,眯著一對三角眼,道:「袁公子,你醒了,小姐吩咐沒事盡量不要打擾你休息,只是這碗魚翅已經燉好,如果不趁熱吃了,味道就會差上許多。」說著,雙手端過一個碗來。

方學漸心中一陣迷糊,我明明姓方,什么時候改成袁姓了,就算改姓,為什么我一點印象也沒有?他直愣愣地瞪著錢老板臉上殷勤的笑容,突然醒悟過來,這個姓錢的對龍紅靈如此熱絡,多半也是山庄的重要人物,自己現在還是神龍山庄的囚徒,如果貿然把真實的姓名宣之於外,被那袁紫衣得知,不但迎娶小昭的美夢將成泡影,說不定還要重回牢籠,和蛇郎君的屍身伴在一處。

想清楚了問題的關鍵所在,方學漸不禁暗贊大小姐的腦子靈光,捏方為圓(袁)、搓長成短的本領實在高明,憶起昨晚自己施展的便是這種高明手段,肆意地揉弄著美女胸前的兩座雪峰,要圓就圓,要扁就扁,一任己意,好不逍遙快活,只是後來一時大意,中了她的暗算,才腹痛半夜,大煞風景。

方學漸心中透亮,當下坐了起來,穿上衣服,笑著從他手中接過湯碗,吃了一口,贊道:「這魚翅又鮮又滑,當真好吃,錢伯,你坐你坐,別讓腰腿累著,你家小姐呢?」

錢老板是神龍山庄的三大主管之一,負責打理山庄在玉山城中的各項生意。他為人精細,見龍紅靈對這個少年十分親熱,兩人同居而寢,關系不言自明,庄主膝下只小姐這個女兒,山庄今後的接班人多半便是眼前這個年輕人,心中早生巴結之意,只是兩人早出晚歸,神出鬼沒,一直找不到機會。

他找了一張椅子坐下,臉上的笑容比湯碗中的魚翅還要粘稠,道:「小姐一早就出門去了,我看她是往城南走的,不清楚去干什么。」

方學漸心中犯疑,龍紅靈一聲不吭地跑去城南,難道她不怕被抓?幾口扒下碗中的美味,道:「錢伯,小姐走之前有沒有話交代下來?」

錢老板看著他將自己用小火燉了一個時辰的魚翅,像喝米粥似地狼吞虎咽,幾口下肚,難免有些心疼,接過空碗,搖了搖頭道:「小姐等到魚翅上爐,就騎了一匹驢子出去了,沒交代下什么話。」

方學漸沉思片刻,抬頭看見他還恭敬地坐在那里,笑了笑道:「錢伯,你去忙你自己的吧,午飯不用給我准備,我出去隨便吃些就行了。」

錢老板原本還有一些話要說,可是看他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滿腔心思顯然沒半點放在自己身上,便說了句「有什么要效勞的盡管開口」,告辭出來,順手替他掩上了房門。

方學漸見他出去了,赤腳跳到床下,從大包袱里摸出那疊銀票,細細數了一遍,共有六萬四千五百兩之多,加上原先口袋里的二萬多兩,他身上的銀子足足有八萬五千兩。這些銀子放在北京、南京等大省城自然算不上豪富,但在桐城、玉山這樣的小縣城,他也算得一個大闊佬了。

方學漸甜滋滋地又數了一遍,心中的得意,實難用語言描述萬一,自得其樂地過了好一會兒,他才長嘆口氣,抽出一張五百兩的銀票收入懷中,其余的大額銀票依舊塞進包袱,鎖進房中的一口樟木櫃子。

外面秋高氣爽,太陽已升得老高,他獨自出了客棧,到大街上閑逛,所謂人逢喜事精神爽,徒步走了半天,居然不覺半點疲累。中午時分,走進一個街角的小酒店,要了半斤黃酒、一只燒雞和兩碟小菜,獨酌起來。

他想起自己三天前還是窮光蛋一個,連塊燒餅都買不起,現在腰纏萬貫,喝酒嫌酒酸,吃雞嫌雞肥,居然嘴尖起來,心中覺得好笑,「噗」的一口酒水噴射出來,濺了店小二滿臉。

店小二是一個面黃肌瘦的年輕人,十七、八歲年紀,他一愣之下,伸手抹去臉上的酒水,見方學漸衣衫華麗、儀容端正,哪里敢怨言一聲,臉上堆滿笑容,點頭哈腰地退了下去。

方學漸看著他畢恭畢敬的樣子,哈哈大笑起來,兩只拳頭輪流敲打桌面,上面的酒菜碗筷不住蹦跳。他笑得越來越大聲,肆無忌憚、旁若無人的大笑,笑得趴在桌上,笑得肚子抽筋,笑得眼淚橫流,還在一個勁地大笑,笑到最後,卻連他也分不清自己是在笑還是在哭了。

他從那個店小二的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一個三天前的自己。

吃完午飯去澡堂泡了一個時辰的澡,懶洋洋地穿上了衣服,出來的時候,他才發覺男人原來也可以這樣拖沓的。雇了一輛驢車,回到客棧,龍紅靈還沒有回來。後院很冷清,方學漸靠在桌上,痴痴地望著窗外寂靜的秋陽,發現這個下午實在太長了。

從懷中掏出了《天魔御女神功》,極力忍住打瞌睡的沖動,勉強翻了三頁,書中的圖畫粗糙而拙劣,還不如大小姐的一片指甲好看。寫這本書的作者肯定是個色盲,把個女人畫得像肥豬一樣,缺少想象力,還不如大小姐的一根頭發有光彩。

「九淺一深,右三左三,擺若鰻行,進若蛭步。」這樣形象的句子,這個比文盲還白痴三倍的作者如何寫得出來,肯定是從哪本古書上抄來的,唉,昨晚我如果再小心一點點,就能和大小姐「鰻行」、「蛭步」了,說不定現在還在床上「九淺一深,右三左三」呢。

方學漸就這樣自哀自嘆,把那本號稱舉世無雙、天下第一的御女實戰經典批駁得體無完膚、不值一文,才堪堪等到太陽落山,吃過錢老板親自送來的晚飯,又喝了杯茶,還未見龍紅靈回來。

沉甸甸的夜色像霧一般壓過來,濃厚得讓人喘不過氣。窗外的桂樹像一幅浸在水中的水墨畫,軟化的顏料漸漸退色,一點點消融、解體,直至從瞳孔中徹底消失。空中無月,屋內無燈,他坐在桌旁,融成黑暗的一部分,只有兩只眼睛還在偶爾閃動。

方學漸突然靈貓一樣地從窗口鑽了出去,翻過後院一丈高的圍牆,沿著長街向南跑去。深不可測的夜晚像一張巨大的墨色天鵝絨,覆蓋了整個大地和蒼穹,長風在灰色的街道上呼嘯而過,萬物好像都穿上了黑色的喪服,整個天地如舉行葬禮般的悲戚。

方學漸一路小跑,心中像急得什么似的,他拼命睜大眼睛也看不清三丈外的物事,這樣的天氣,憑他的輕功,要過浮橋該不是很難吧?

他自從內力大長後,腳步便輕盈了許多,再加龍紅靈的落力指點,走路更是迅捷,不多時便到了河邊。他依稀記得這是去冰溪樓的路,也不多想,沿著河岸便往西跑。

河面上一團漆黑,今夜風大,河上點燈十分困難,他上了浮橋,慢慢地走過去,心想如果有人喝問,自己先來個「鯉魚騰空」,然後撒腿就跑,料想官差大爺們作威作福慣了,肥頭大耳,滿肚油水,多半跑不過自己,當可安然脫身。

他走到對岸也沒發現有人把守,心想這些大爺趁著月黑風高,多半躲到相好的暖被窩里去了。方學漸放下心來,他先跑到冰溪樓前去看了看,四個樓面都燈火通明,人聲嘈雜,想必里面定是高朋滿座、佳餚滿桌,酒酣耳熱之際,正是推杯換盞、推心置腹之時。

方學漸很想進去看看龍紅靈在不在,但在門外立了片刻,還是黯然回頭,漫無目標地往前走去。他出來全靠一股熱血,此刻冷風刮過,一股瑟瑟寒意流過全身,胸腔中的血液早已凍得冷卻下來。

中秋一日日的臨近,天也一日冷過一日,街上寂靜而清冷,頭上樹葉獵獵作響,底下猙獰著一幅幅樹的投影。他沿著空寂的長街不知走出了多久,拐過一個彎道,面前突然出現一個熱鬧的門庭,門口停了好幾輛馬車,兩串紅燈籠掛在檐下,在風中飄來盪去,抖動不休。

方學漸心中奇怪,這里如此熱鬧,難道是縣衙嗎?走上幾步,只見兩個濃妝艷抹的女子站在門口,嬌聲嬌氣地招呼著過往的路人。他覺出好奇,上前去望那門框上的牌匾,上書三個朱紅大字:玉春堂。

玉春堂?這里不是那個王翠翹的住所么?不知道大小姐會不會跑去她那里?

方學漸腦筋還沒轉完,迎面撲來一陣濃烈的香風,一個噴嚏差點破鼻而出,耳邊一個女子嗲聲嗲氣地道:「這位小官人,外面風好大,快到里面去坐一歇,喝杯熱茶暖暖身子。過玉春堂而不入,那還算男人么?」說著,便來拉他衣袖。

方學漸被那香風一熏,腦中登時昏昏沉沉起來,還沒想明白「為什么過玉春堂而不入,就不能算男人」這個問題,已被那女子幾下拉扯進了門房。

兩人穿過院子走到堂前,只見堂上擺了四桌酒席,桌旁坐的都是官紳男女,耳鬢廝磨,打情罵俏,縱酒戲謔,好不熱鬧。左首屋角端坐了兩個綠衣女子,一個吹簫,一個撫琴,房中音韻繚繞,夾在客人的吵鬧之中,若隱若現。

方學漸第一次進這黃金買笑、紅袖邀歡的妖冶場所,眼前鶯鶯燕燕,都是美姿麗色,直把他看得眼花繚亂,心中膽怯,不知是該進去還是回頭就走。正手足無措間,鴇母芳媽迎了出來,問過他的姓氏,請進偏房,叫丫頭看茶。

茶是玉山本地產的「冰溪飛針」,清明前采摘,雖沒有龍井茶的芳香濃郁,卻也別有一番清爽滋味。方學漸跑了這許多路早已口渴,道了聲謝,幾口飲了。

芳媽等他放下茶杯,笑眯眯地道:「袁公子面生得緊,想必還是第一次來這里。」

方學漸點頭稱是,頓了頓道:「敢問媽媽,這玉春堂中可有一名叫王翠翹的女子?」

芳媽聽他來找王翠翹,心思便冷了一半,嘆口氣道:「不瞞這位公子,王翠翹只是掛在本院的一名客卿,素來是賣藝不賣身,即使花再多的銀子,也只能看看,動不得手,況且兩天前出了點意外,弄得王姑娘心情大糟,明天就要離開這里了。」

方學漸暗吃一驚,心想王翠翹急著離開這里,多半因為怕了王思文之故,她不知這個王八蛋被自己和龍紅靈飽揍一頓,現在正自顧不暇,鼻青臉腫地躺在床上大喊饒命,哪里還有多余的閑心惹是生非。

他肚中盤算,面上依舊笑容儼然,道:「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小生和王姑娘以前見過一面,也算舊識,聽說她在貴院掛單,今晚特來拜訪,不想她明日便要動身,正好趕得上送別,倒也有緣。」說著從懷中摸出一只五兩重的元寶,擱到桌上。

芳媽見了銀子的亮光,登時笑得如蜜罐子一般,急忙叫來丫鬟,吩咐帶袁公子去後院見王姑娘。

玉春堂臨河而建,占地頗廣,綠樹翠竹環繞之下,院中屋舍層疊,曲檻雕欄和綠窗朱戶,不計其數。方學漸跟在那丫鬟身後,穿過許多亮著燈光的房屋,走上一條彎彎曲曲的石徑,夜色朦朧之中,隱約可以看見幾個湖石砌的花壇,雜蒔了一叢叢的灌木草花,想來必是後院了。

石徑盡處,顯出一座三間兩廂的平屋,甚是高爽。左一間是丫鬟的空房,一般有床榻桌椅之物,卻是備官鋪的,右一間是王翠翹的卧室,亮著燈火,兩旁又有耳房。

兩人從側面轉過去,進了中堂,那丫鬟點上蠟燭,讓他在中間的客位坐了,才轉身去里屋請王翠翹。方學漸鼻子靈敏,早聞得異香馥郁,掃視屋內,只見雕花香楠木的茶幾上擺了一個博山古銅爐,輕煙繚繞,燒著龍涎香餅。四周牆上掛了不少名人的山水畫,墨汁淋漓,濃淡相宜,只看不出是什么名家的手筆。窗檐下放著十幾盆怪石蒼松,椅榻之上盡鋪錦綉,房中陳設甚是雅致齊整。

忽聽環佩叮咚,斑竹簾子一陣晃動,從內室走出一個妙齡女子,身穿淡黃綢衫,約莫二十來歲年紀,粉面含春,秀色照人,神態舉止從容含蓄,正是秦淮七大名妓之一的王翠翹。

方學漸急忙站起身來,回身瞥眼一看,只覺眼前陡然一亮,美人鬢挽烏雲,眉彎新月,肌凝瑞雪,臉襯朝霞,袖中玉筍尖尖,裙下金蓮窄窄,容貌似海棠滋曉露,腰肢如楊柳裊東風,渾如閬苑瓊姬,絕勝桂宮仙姊,心中暗暗喝彩,好個絕色天香的煙花魁首。

兩人相見,都是啊的一聲,方學漸是懾於美色之麗,她則是真正出乎意料,又驚又喜。面對片刻,王翠翹臉露笑容,道:「小丫頭說有一個舊識來訪,卻不料竟是恩公到來,簡慢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