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竊聽(1 / 2)

風月江湖路 太陽雨 4656 字 2020-12-28

男人最得意的兩件事情,莫過於洞房花燭夜和金榜題名時。男人最不幸的兩件事情,莫過於老婆偷漢子和發現自己的分身突然不管用了。

聽到方學漸說起「太監」兩字,青衫書生下意識地伸手到自己襠部一摸,身子一個激靈,一張蒼白如紙的面孔突然漲得血紅,口中呼呼喘氣,兩顆眼珠子死魚般一下子突出來,惡狠狠地瞪著方學漸,好像一頭負傷的狼。

黃豆大的汗珠掛滿男子的額頭、鼻尖、眉梢,一顆顆從他不住抽搐的面孔滾下,青衫書生突然嘶聲大叫起來:「我的雞雞呢?我的雞雞呢?我的雞雞到哪里去了?求求你,快告訴我,我的雞雞到哪里去了?」瘋狂的叫喊中帶著悲切的哭腔,在壓抑的屋中來回飄盪,聞之讓人落淚。

「你他媽的有完沒完?大叫大嚷的,吵死人了!」高個子恨恨地罵了一句,右手松開方學漸的手臂,一掄胳膊,一記漂亮的擺拳,重重地砸在他的臉上。

青衫書生掙扎著,好不容易才抬起半個上身,被迎面一記重拳狠狠擊中,登時一陣天旋地轉,喉頭一甜,哇地噴出一大口鮮血,淋了方學漸滿頭滿臉。

鮮血迎面飛來,方學漸想要扭頭躲避,倉促之間哪來得及,何況此時全身無力,動作緩慢得如同蝸牛,腦袋才動了動,頭上臉上已被淋了個一塌糊塗。

轉頭之際,方學漸的眼角猛地瞥見一道顫抖的金光凌空劃過,貼著自己的肚皮過去,直奔下身的致命要害,心中一個激靈,不知哪里來的力氣,右臂伸出,一記飛馬流星似的「沖天炮」,「咯勒」一響,擊中一個硬硬的實體,至少有一塊骨頭在他的右拳下碎裂。

「十全大補酒」加上配有「七蟲軟筋香」的蠟燭,再遇上新鮮的血液,任你有通天的本領、入地的能耐,也非變成一條爬蟲不可。四川唐門的獨門迷葯,百試不爽,三萬兩銀子只能買上小小的一包,小小的一包只夠麻痹三十人。

以前的燕鐵心就是用這種奇妙的麻葯制住其他七門的龍頭,得以聯盟成功,重組黃河漕幫。在「百花節」的拍賣會場上,方學漸能夠喊出五萬兩的天價,口袋里的銀票自然堆疊得滿滿的。

為了這許多銀子,把珍貴無比的麻葯再拿出來用一次,也是值得的。

老包勝券在握,笑眯眯地站在旁邊觀看好戲,殺人滅口、坐地分贓,原是他的拿手好戲,出道二十一年,生死早已看慣。人命在他的眼里,和螻蟻、臭蟲差不了多少。

他的肚子里慢慢盤算著如何打掃最後的戰場,裘老頭不能留,一家五口一個不留。兩個割了卵子的太監以後免不了痛苦一生,自己不妨發發善心,送他們一程。這兩個兄弟呢?就這么一碗米,一個人吃飯,三個人只能喝粥,唉,稀粥吃不飽啊。旁邊的這個女人是龍四海點名要的,自己只能在路上多揩一些油水了。

老包火辣辣的目光從裘神醫手中鋒利的閹割刀,慢慢移到躺在門口的初荷身上,正猜測那件薄薄的湖絲比甲下一對山峰的形狀,突變陡起,裘神醫的腦袋被方學漸的右拳擊中,來不及吭聲便一命嗚呼。

老包還沒反應過來,裘神醫干癟的身子已然撲進他的懷中,瞬間涌到的巨大沖力讓他連退七步,直到靠上另一端的牆壁才穩住身形。

視野之中,高個子細長的脖頸已被方學漸的手掌掐住了,兩人在床頭扭成一團。矮個子愣了愣,急忙松開方學漸的腳脖子,雙拳連擊,雨點似地砸向他的肚皮。

方學漸小腹上吃了兩拳,一陣氣血翻騰,大喝一聲,氣力暴漲,右手使勁,「咯勒」一響,扭斷了高個子的脖頸,左腿踢出,一記「烏雲蓋頂」,腳背在他的頭頂「百會穴」上親吻了一下。

矮個子兩眼發白,擊出一半的拳頭停在原地,原本又短又粗的脖子被一股重力整個壓進身子,一顆斗大的腦袋好像直接長在肩膀上。他的身子無意識地晃了晃,然後似一灘泥般軟倒在地。

老包一時看呆了,他想不通被「七蟲軟筋香」麻翻的人,為什么突然從一只等待屠宰的羔羊,變成了一頭吃人的猛虎。幸好他是一個見慣生死的人,混跡江湖二十一年,大小戰役二百三十七次,殺敵五百九十三人,負傷七十三處。用老包自己的話講,從死人堆里爬進爬出的人,神經都是鐵打的。

老包不等方學漸拉開高個子的屍體,已提起裘神醫的屍體擲了過去,矮身一個俯沖,豹子似地接連三個箭步。在裘神醫的屍體撞上方學漸手臂的同時,他抄起了地上的一柄三股鋼叉,然後一個迅猛無比的「挺刺」,要把裘神醫和方學漸一起釘在床上。

鋼叉的三個尖端在碧綠色的燈火下發出了攝人的寒芒,鋒利得能刺穿人的魂魄。老包的大手粗壯有力,這雙手握著同樣的鋼叉,曾經殺敵無數。在他得意而自信的眸子里,三股鋼叉如一道筆直而過的閃電,輕巧地劃破裘神醫的衣服,刺入他老邁收縮的肌肉。

方學漸張大了驚恐的眼睛,鋼叉的距離在他的眸子里迅速縮短,與裘神醫貼在一起的肌膚已能清晰地感覺到那種開膛破腹的銳利疼痛。這一次,他認為自己死定了。

「咯」的一聲,屋頂上突然掉下了一片灰不溜秋的物事,落在三股鋼叉的木制手柄上,手柄奇跡般地斷成兩截。在慣性的作用下,老包握著一截木棍繼續前刺。

這一截木棍如果直接刺在方學漸的身上,說不定還能造成些傷害,可惜刺中的是裘神醫的屍體。「噗」,木棍刺入肌肉二寸。

老包瞪大雙眼,在他難以置信的眼神里,方學漸的鐵拳已不偏不倚地敲了他一下。鮮血四下飛濺,老包憨厚的面容徹底消失,代之的是一張分不清鼻子、嘴巴的面孔,骨肉粉碎。

燭火一下暗淡,然後又拔高起來,屋中風聲驟停,老包筆直地站在床前,雙手握棍,保持著「挺刺」的姿勢,難以置信的目光牢牢盯著鋼叉上的那個斷口,血肉模糊的嘴唇動了動,吐出幾個誰也聽不懂的字眼,然後筆直地倒了下去。

方學漸驚魂稍定,拉過被子擦了擦臉,一邊推開裘神醫的屍體,一邊抬頭望向屋頂,上面露著一個瓦片大的洞口,可以看到兩顆星星在夜空中眨著嫵媚的眼球。

「喂,喂,大俠,恩人,能下來見個面,或報個姓名,讓方某今後有機會,能好好報答你一番么?」

屋中突然人影一閃,一個頭戴面罩的黑衣人從門口竄了進來,一聲不吭地背起青衫書生,往屋子外跑去,動作快速輕靈,猶如鬼魅。

「喂,喂,這也太不禮貌了,雖然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招呼總該打一聲,別跑,等等我。」方學漸邁步下床,剛回過神來,那蒙面人已背起青衫書生跑了出去,急忙跑到門口,一把抱起昏迷的初荷,追了上去。

快步奔出院子,一陣涼風拂面而過,方學漸的腦子一下清爽許多,胸口的郁悶也減輕了不少。月光灑滿長街,卻已不見了那個蒙面人的蹤跡。

他心念一動,躍起身來,攀住院門口一棵大榆樹的橫枝,四下仔細察看,只見北邊一個隔著三棟屋宇的小巷口,一個肥大的黑影正迅速地轉過牆角,消失不見。他心中一喜,躍下地來,拔腿就跑,追了上去。

兩人身有累贅,身法仍然十分迅捷,一個拼著老命追,一個千方百計逃跑,也算棋逢對手,將遇良才,跑了個半斤八兩。

蒙面人盡量挑揀僻靜的小巷、角落鑽,不時回過頭察看跟蹤在後的方學漸,見他好像牛皮糖似地跟著自己,不管自己再怎么發力奔跑,依舊牢牢地粘在屁股後面,甩不脫、拉不掉,爽性躍上屋頂,在洛陽城里飛檐走壁起來。

這下更加乘了他的心,方學漸好歹當過幾回梁上君子,跳牆過戶正是他的強項,一時抖擻精神,吐納運氣,腳下呼呼生風,屋宇圍牆紛紛倒退,越發追得近了。

兩人跑了大半炷香的工夫,前面出現一個坡度和緩的小山坡,坡上是一片黑壓壓的樹林,足有十余頃面積。黑衣人從一堵圍牆上跳下,飛奔過去,仿佛腳不沾地,身形一閃,進了林子。

方學漸第一次來洛陽,人生地不熟,拐彎抹角地跑了這許多路,此刻連東南西北都分不大清了。他的消息再不靈光,也聽說過「遇林莫入」這句江湖老話,飛身下地,沿著林子邊緣徘徊了片刻,拿不定主意要不要進去。

他低頭看看懷中的初荷,白玉般的面部肌膚下依稀透出一層健康的胭脂紅,眉頭微皺,一張粉嘟嘟的小嘴緊緊抿著,呼吸時而輕柔、時而急促,兀自未醒。

方學漸的臉上無聲地綻開一朵溫柔的微笑,心中甜絲絲的,在她的眼皮上親了一口,輕聲道:「好老婆,你倒睡得香。」

初荷「嗚」的一聲,在他懷里翻了半個身子,張開兩條手臂抱住他的腰身,呢喃道:「學漸哥哥,你不要離開我,那兩個女人好妖,有了她們,你就不會再記得荷兒了。」兩排彎彎的長睫毛輕輕顫動,呼吸沉沉,卻是在說夢話。

迷離的月色透過林邊稀疏的枝葉,照上初荷光潤的前額,為她平添了一分艷色。旋轉的落葉環繞在兩人的四周,蝴蝶一般飛舞,方學漸定定地站在樹下,一時看得痴了。

「啊!」一聲痛苦的慘叫突然從林子深處傳來,正是那個青衫書生的聲音。方學漸的身子如一根離弦之箭,嗖地射了進去。

樹林中落葉枯枝,滿地都是,一踏上去,沙沙做聲,他也顧不了這許多,借著斑斑點點的細碎光影,左躥右跳,避開擋道的樹干、灌木,很快沖到林子中間的一塊枯草地。

青衫書生直挺挺地躺在地上,不知死活,那個黑衣人蹲在地上,背對著方學漸,不知道在做什么。方學漸見她的背影嬌小圓潤,心道原來是個娘們,一個娘們背著一百多斤的男人,還能健步如飛,這身輕功可謂恐怖。

躡步上前,方學漸悄悄走到蒙面人的身後,探頭一望,只見她正從一個白玉瓶里倒出一顆丹丸,喂到青衫書生的嘴里,左掌成「鶴嘴勁」勢,以食指指尖點在他耳朵尖上三分處的「龍躍竅」,微微擺動。

青衫書生又是「啊」的一聲,醒轉過來,蒼白的面孔上沒有一絲血色,連兩顆眼珠都是灰撲撲的,看上去沒有絲毫生氣。葯丸遇上唾液便化,順著喉管流入他的腸胃,下身的疼痛稍稍減弱,不至於醒來便痛暈過去。

方學漸見她兩只手掌纖秀白潤,竟比那只白玉瓶還要細膩三分,鼻中又聞到一股十分奇特的馨香之氣,涼絲絲的,好像冰雪的香味,若有若無,難以捉摸。他心中暗暗思量,這一定是個十分特別的美女,可惜包得太過嚴實,不能一睹芳容,人生的一大遺憾。

蒙面人的目光全在青衫書生的身上,見他的呻吟輕了些,柔聲道:「這位公子,你的那本《霓裳羽衣曲》,能不能借我看幾天?」

青衫書生灰撲撲的目光無力地注視著她,好半晌才吃力地張了張嘴,說道:「你是誰?為什么知道我有《霓裳羽衣曲》的殘本?」

方學漸「嗤」的一笑,道:「你在『百花節』上大吹大擂,整個洛陽城還有誰不知道你有半本色狼皇帝李隆基寫的《霓裳羽衣曲》?別廢話了,趕快拿出來吧,這位沉魚落雁、閉月羞花的天下第一大女俠是你的救命恩人,也是我的救命恩人,當然,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青衫書生轉頭望了方學漸一眼,又看了蒙面人好一會,這才顫抖著從懷里摸出那本《霓裳羽衣曲》,兩行清淚突然從他的眼角滑了下來,月光照上他蒼白的面孔,其狀凄涼可悲。

青衫書生語聲哽咽道:「這本《霓裳羽衣曲》的殘本是玄宗皇帝親書,我馮氏家族一代傳一代,整整保存了二十三代,想不到我馮保今日遭遇大難,成為廢人,再也不能傳宗接代,愧對地下的列祖列宗,這位姑娘,你要看盡管拿去,只是須答應我一件事。」

蒙面人點了點頭。

「我們馮氏的祖先以前是唐宮里的樂師,安史之亂的時候逃到鄉下,因為心力交疲,不久便過世了。他過世的時候留下一個遺願,就是讓馮氏的後代子孫,無論用什么辦法,一定將這半本《霓裳羽衣曲》補充完全,可惜傳了二十幾代,馮氏一直沒有傑出的音律人才,空自耽誤了這許多年。」

「樂譜傳到我這蠢笨如牛的人手里,更加是明珠暗投,兩年來我走遍長安、洛陽、開封和鄭州四地,訪求名師,可惜沒有一個中意的,直到十三天前,我偶然從醉香樓門外經過,聽到柳輕煙姑娘的琴聲,一時驚為天人,這才下定決心,要將這本殘譜送給她,只是一直找不到合適的機會單獨見她,這才當了長衫參加『百花節』,可惜她被一個西域胡番買下,就要遠嫁他方。姑娘,我求的事情,就是你看完這本曲譜後,能不能幫我轉交給她?」

方學漸見他為一本破書嘮叨了這許多,討價還價沒個完結,心中早就厭煩,一把搶過他手中的《霓裳羽衣曲》,恭敬地交到蒙面人的手中,道:「大女俠姑娘,你盡管把這本破書拿去,至於那個柳輕煙,現在說不定正被長槍番人壓在身下噢噢直叫,連自己姓什么都已經忘了,交不交給她沒有多大意義……」

那個蒙面人驀地轉過頭,一雙無比明亮的澄澈眼睛瞪了他一眼,左臂一舉,在方學漸的腦門上撞了一下,腳尖在地上輕點,輕盈的身子如一只滑翔的飛鳥,躍上一棵泡桐的橫枝,在空中一抱拳,道:「公子請放心,你的心願,小女子一定想方設法替你完成。『天山雪蓮丸』一天一粒,半個月便可痊愈。告辭!」幾下起落,身子猶如一顆跳動的彈丸,迅疾無比地沒入黑暗,很快去得遠了。

方學漸不料她突然發難,一股大力在額頭一撞,登時翻倒在地,雙臂死死抱著懷中的初荷,惟恐脫手。腦袋剛一著地,脖子上一涼,一個圓圓的東西落到上面,他嚇了一跳,這東西如果是一把飛刀,自己哪里還有命在?

耳中聽到「天山雪蓮丸」五字,心中一動,自己萬里奔波,不正是要去天山么?這人武功如此之高,手里又有天山那邊的東西,說不定就是飄渺峰的人,猛地清醒過來,張口大喊道:「女俠,女俠,請留步,我…我想請教……」

樹木林立,密麻麻如一大片站崗的衛士,呼喊的聲音在林子深處陣陣回響,哪里還有蒙面女子的半個身形?方學漸自覺無趣,閉上嘴巴,從地上摸到那只白玉瓶,躺在那里回想那女子剛才的一舉一動,極力想搜尋出一點線索。

他閉上眼睛,在地上躺了半晌,卻茫然沒有半點頭緒,終於長嘆一聲,正要爬起,忽聽懷里的初荷呢喃道:「學漸哥哥,我好害怕,那兩個女人是狐狸精,你千萬不要買。」

他的腦中突然靈光一現,哈哈一笑,一個「鯉魚打挺」跳將起來,心中明鏡一般亮堂。那個蒙面人的眼睛如此光彩奪目,就像兩顆珍稀無比的黑瑪瑙,除了那個「醉香樓」的清倌人,琴技天下無雙的柳輕煙姑娘,還有誰來?也只有像她這樣的人,才會對這半本破破爛爛的《霓裳羽衣曲》感興趣。

「馮保老弟,你眼睛睜這么大,數星星么?」方學漸低下高貴的頭顱,看著挺在地上的青衫書生,伸出一只手掌賣弄似地揮了揮。

「……」馮保雙眼觀天,嘴唇動了動,無聲地念出幾句籀文。

「不要這么小聲嘛,說出來聽聽,說不定我能幫你呢?」方學漸彎腰下去,臉上的表情說不出的和藹可親,好像一個到百姓家里視察民情的中央高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