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長路漫漫(1 / 2)

地處於十二里灣勺子口上的溝頭堡,向來都是風調雨順,地肥水美。北面的青龍河自西向東從它的身邊流淌而過,水面雄闊寬廣,如鐵畫銀鉤,說不出的剛硬矯健;由北向南則是被曲折的伊水河所環繞,腴滑柔順包容萬物,展開她母親一樣偉大的胸懷,寵溺著她身邊的孩子。兩條河融匯在一處,日升日落幾十年如一日,雖則那昔日的漕運早已繁華落幕,卻保留下這一片廣袤的田園,還有那幾百年來這一帶繁衍下的人類,孕育出形形色色,千姿百態的人情風貌。

沐浴在初升的陽光之下,河灘這片土地上寒煙聚攏,近處的麥田披掛著一層素白之色,似翡翠晶玉。延伸開來,目光所及的遠方又略帶一絲倔強的湛清,像極了成長中的孩子,頑皮卻茁壯。

出了院子來到胡同口東側,娘倆誰也沒有言語,他們從坡上下來,一前一後順著壟溝迤邐而行,臨近伊水河時,已依稀能看到河對岸的趕羊人在樹底下提溜著小鞭子在溜達了。這時節又不是草木萌發的春夏,把家里的牲畜趕出來或許是為了透透氣吧,畢竟隔河那邊沒有麥田,而大片的葡萄架此時空空曠曠,半絲兒枯草都看不到。

「媽,再早前兒這河道是從對岸的樹那邊嗎?」腦子里有個想法,因此楊書香這一路上琢磨了好幾個來回,不停醞釀著。他呼吸著清冷的空氣,站在灘頭朝下望去,伊水河如同一條結了晶的冰龍,從腳下蜿蜒曲折延伸到看不見的遠方,又想了想,抬起頭來指著對面幾十米開外的楊樹問道。

「除了地球的自轉以外,在月亮潮汐的影響下北半球西岸沖刷得比較嚴重吧。喏,你看。幾十年前河道還從十多米遠的那個地界兒呢……」初中的地理書涉及並不太深,柴靈秀就把自己知道的講給了兒子聽。她稍作尋思,問道:「咋想起問這個事兒了?」捧住了兒子的臉,仔細端詳:「還疼嗎?」眼神透著脈脈,聲音說不出的柔軟,直抵楊書香的耳膜、心腑。

看向媽媽的臉,搖起腦袋時楊書香心里一陣五味雜陳。多年前,他被媽媽抱在懷里,行走在田野之中、鄉間小路,觸及到情感深處,波動的心怎能不繾綣懷念過往母子相偎相依的歲月。彼時天很藍,天也很高,就那樣相伴而行。此時,如同回到了過去,天依舊很藍,自己的個子卻已經長高了。

不知不覺中,楊書香做了個深呼吸,那跳躍的心頭如起伏的河水讓人難以自持,於是他試圖敞開心扉,把積憋在心里的念頭轉達出來:「媽,我跟你商量個事兒……」那芙蓉俏臉的注視徒然讓楊書香心里生發出一股異樣感,他醞釀著這股情緒,有些猶豫又有些糾結,終於還是把心里的想法講了出來:「我不想念書了……」

柴靈秀一愣,微微皺起眉頭。她直視著兒子的眼睛,問道:「你告訴媽,為什么不想念了?」

楊書香忽閃著大眼怔怔地看著媽媽的臉,他在她臉上看到了不解和疑惑,自己何嘗不是掙扎再三,就抿起嘴咬了咬牙:「念書還不如上班去掙錢呢,到時候掙了錢我就能養活你!」說完,把臉一扭,盯向遠方:「我琢磨了,掂著讓我大給我弄個差事……要不我跟你一起搞計生也行,守在你身邊也近。」

在華北平原掀起改革之風的潮涌下,像很多迷茫困惑的人那樣,楊書香的心里也在不停變化著。之所以做這個決定,他認為只有這樣才能從家的束縛中跳躍出來,甚至通過這樣的改變實現心里的夢想——重新組建一個屬於自己的新的家庭,就再不會因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兒而被人責難,活得憋悶了。

河邊的空氣猶顯清冷,從河道里吹拂過來,夾裹著寒風,柴靈秀用手收了收衣領,把頭轉了過來。她也做了個深呼吸,不經意間揚起腦袋,晴空萬里,日頭顯得格外充足,陽光下她就虛眯起眼睛,呼吸的同時心里漾起陣陣漣漪……

「爸,我不想那么早結婚,李老師都說了讓我再等等,沒准兒恢復高考我還能報名呢。」

「妙人,你也老大不小的了,人家艷艷和她哥都跑咱家多少趟了,你心里就沒個譜兒嗎?私底下爸都替你咂么好了。你看,人家家里書香門第不說,爹媽又都是老師,對了,李老師就是他媽,對你又那么好。還有還有,你看人家親大哥多有本事,這樣的人家多好,爸跟你說婚姻這事兒可不能拖,挑來挑去挑花了眼……」

「爸,你要趕我走是嗎?嫌棄我了!」

「不是爸趕你走,這么好的人家打燈籠都找不來,那小伙子我看過,白白凈凈的沒啥脾氣,到時候過了門還不是由你當家說了算的,聽爸的過這村可沒這店……」

「那我也不想這么早結婚……」

……

陳年舊事不堪回首,回首時竟一下子跨越了十七個寒暑。而人這輩子有幾個十七年呢?如今滄海桑田,又有誰能一下子說得清這里面的酸甜苦辣?瞬息間涌現而出的往事在祡靈秀的腦海中一閃即逝。如今兒子都這么大了,該浮沉的、該取舍的、該收放的也都做了,還奢求什么呢?兒子好動,柴靈秀心里比誰都明白,但她也知道兒子不是那草率之人,不會盲目去做那個決定,引發出這個想法勢必和昨天連帶著關系……

睜開眼,柴靈秀再次看向兒子,聲音淡淡:「決定好了?」目光卻炯炯。要說這里有臨時起意的成分存在他不否認,換做誰聽到這個消息都會產生想法,無緣無故就不念書總得有個理由吧!給媽這么一看楊書香心里有些沒底,他搓著腳,把頭一低:「早晚不都得參加工作嗎,實在不行我就自己去干點啥……」

「是打算提前掙錢養著媽?」柴靈秀莞爾一笑,用略帶輕松而又詼諧的口吻把話講出來,招了招手,把兒子拉進懷里:「那感情好啊,還是己個兒的兒子向著媽。」說得楊書香心口窩一酸,差點沒哭出聲來。

「媽……」叫了一聲,楊書香順勢摟住她的腰。來自於母體之上的清冷散發出撲鼻的沁香,這懷抱能讓人找到歸屬,他抬起頭,迎著朝霞,看到了那伴隨自己成長再熟悉不過的芙蓉臉。不管時間凝固與否,反正他心里坦然了,並且忘卻了之前所有的煩惱和憂愁,同時又頗為激動,想象著將來自己能像一個男子漢那樣去保護她,迫切想要得到答案:「你同意嗎?」

「總扎在媽翅膀子底下終歸是長不大的……」沉頓少許,柴靈秀扶著兒子的胳膊,看向他的眼睛:「向往自由沒錯,媽年輕前兒也踏實不住,可那絕不是一時意氣就能解決的,媽問你,媽強迫過你干啥沒……」

「媽,你眼怎么……」不等柴靈秀把話講利索,楊書香立時反抓住了她的胳膊。他眉頭緊鎖著,心在懸起來的同時,搖晃著手臂:「兒子不爭氣。」那疲憊中略帶血絲的眼其實他早就看到了,不當面問問的話實在是於心不忍,可問過之後,這心里又是一陣自責與懊惱,這一切都是自己惹出來的,連累到了媽媽。

「媽就問你,媽強迫過你非得讓你按著我說的去做嗎?」眼睛既是心靈的窗口,亦能折射出人的本心,是故柴靈秀緊緊盯著兒子的眼,為的就是要矯正兒子心里的想法,讓他不至於在人生的岔道上選擇錯了。

「沒……」看著媽媽原本應該清澈無比,此時卻充紅的眼,楊書香心底里升起的那股保護對方的想法愈加強烈,腦海中驀然乍現出昨晚上的一幕,心隨之砰砰亂跳,腦袋耷拉下來,內心里的羞愧也涌現而出。

「把心眼放大了,聽媽的。」放緩語速,柴靈秀把兒子稍稍推開,她伸出手來指著凍僵了的伊水河,說:「順著這里可以走到外面的世界,天大地大,可不止去渭南你二舅和三舅家……當初媽在家時(沒結婚時)就有過想法……」聳了聳肩,笑著笑著便像陷入沉思一般,盯著這條伊水河不再言語。

「那為啥不跟我姥爺說呢?後來你不還能去小百花劇團嗎!」楊書香知道媽媽結婚早,卻不知道這其中的細理:「內前兒不非常時期嗎,我知道,當時你要是帶著我,咱娘倆一起走不就行了,肯定行,我知道!」說到動情時分,他順勢摟住了媽媽的腰,眼前仿佛真就勾勒出一幅美好畫卷,哪怕東奔西跑挨凍受餓,一切的一切他都能忍。

柴靈秀輕輕晃了晃,伸手戳了一下兒子的腦門:「我可沒你那么大的膽子,敢拿腦袋去撞人。」那聲音淙淙流淌,像溪水劃過耳畔,歡快從容而又不失溫婉嫵媚,像極了氣象預報前播放的音樂,一波波不斷沖擊開來,擊打在楊書香的心坎。

「他神經病,」見媽媽似笑非笑,楊書香的手一收摟得更緊了:「他再動你一指頭試試?」眉宇間的收放無不是緊張和憂慮,心也揪緊在一處。

「不念書你想好干啥沒?」柴靈秀不露痕跡地動了動身子,悠悠開口問道,疏堵的道理了然於胸,她並未針對兒子嘴里所說的在第一時間內做出回應。

「干啥都行,反正將來有錢我就不讓你四處跑飭了……媽你騙我,還說那罐頭是他買的,他就從沒給我買過吃的,不買也就罷了,人家我趙大還給我琴娘買金首飾呢,他給你買過啥?」

「傻東西,那就戳在那不知道跑?成心氣媽?」兒子的話柴靈秀根本就不接,她含嗔帶笑,一字一頓:「那他也是你爸呀。」

「是誰都沒用!」楊書香把脖頸子一頸,內心深處被激發出一股難以抑制的倔強:「我不管什么原因,他動手打你就不行!」說著話,伸出手來摟住了媽媽的腰。

「你個……放我下來。」被兒子抱住,繼而抱起身子,柴靈秀兩只小手來回捶打著他的心口:「臭缺德的你就不聽我話,快放你媽下來。」

「將來有錢了我就帶著你走。」

「你帶我上哪呀,別鬧了快撒手。」

「就帶著你走……帶著我媽柴靈秀遠走高飛……」

陽光拂面時,寒冷化成氤氳的霧氣,旋轉著從娘家嘴里裊裊升騰涌了出來,拍打著他們彼此殷紅的臉。一陣陣喘息過後,柴靈秀掙脫出兒子的懷抱。反身順著壟溝往回走,她一邊走一邊整理自己外套的下擺,揚手捋著頭發,心仍如鹿撞:這臭東西咋就一根筋,咋啥都敢想呢?

走出去十多米後,柴靈秀支棱起耳朵聽了聽身後的動靜,不見兒子言語,又暗自氣惱他不聽自己的話,朝後面甩了一句:「那么大還成天磨人,就得揍你!」說完又覺得後悔。本來嘛,帶兒子出來的目的是為了散散心,讓他別有心理負擔,這可好,倒把自己繞進去了。

「那你也扇我耳刮子好了。」楊書香站在壟溝的另一側,他停下腳步,懊喪中說得有些皮里陽秋:「反正你都不要我了。」

我怎么就不要你了?這當媽的既得安撫他的心情,哪怕兒子沒錯——又不能太縱容他,還能怎么做?眉頭微皺,她都想不明白了。

「你聽我說話沒?」看著媽媽頓住身子,楊書香搶步上前,抓住了她的胳膊:「我為啥要撞他,我怎不撞別人呢?」

心里徒地一陣煩亂,甩開手柴靈秀闖闖地往前走,直到被兒子趕上來再次拉住胳膊。她轉過身子么瞪起眼珠子直運氣,單手插著腰斜眤著他,嘟噥道:「那我就打死你得了。」見他兩眼翻來覆去,反倒嬉皮笑臉恢復成往日的模樣,柴靈秀把頭一轉,不去看他:「省得惹我生氣。」

「媽,媽,你別這樣兒!」連珠式地說完,楊書香就把胳膊伸了出來:「把手給我,你給我呀。」

柴靈秀不知兒子又要干啥,也不知剛才自己說得到底他領悟了多少。「我就不明白了,我身上的事兒他咋都知道呢,你說誰背後給我捅出去的?」跳到壟溝里,楊書香牽著媽媽的手,筆直的溝渠亦如康庄大道,又像多年前她牽著自己的手過馬路那樣,相依相偎在一處:「媽你就從上面走,別老往回抻手。」抓住那涼冰冰的小手死活不撒,嘴上雖略帶埋怨心里卻痛快了許多:「不提那堵心的玩意了,你跟我講講你沒結婚前兒的事兒吧,就像你給我講顧哥那樣說說當初你怎沒繼續念書,念大學。」

「我問你,夜個兒又幾點睡的?喝酒了吧,要瘋是嗎?」柴靈秀把手往回掙歪幾下,結果被抓得更牢了,回眸瞪了楊書香一眼。那些陳年舊事她不樂意跟兒子提但有些話又不能不當面提醒他:「多大了都?啊,還光著屁股從你大那屋睡,咋不害臊?媽都白教給你了!」

「從我大那光屁股咋了,我又不是外人,你怎么也大驚小怪?」楊書香耷拉下腦袋,他嘿嘿干笑,怕露出破綻忙追問道:「跟我說說你過去的事兒,也給我聽聽。」

「還走不走啊?」看著兒子那嬉皮笑臉勁兒,柴靈秀的臉不得不硬綳起來。我怎么生了這么一個兒子?她撇著楊書香:「啥時候變老娘們的?」雖是孩子他媽,卻越來越讀不懂兒子了,這讓她惶恐不安越發覺得難以掌握其中的火候。

反觀楊書香,他倒好,抓著媽媽那只小手獨自一人沉醉,來回盪悠:「你給我講講,講講唄……」死乞白賴,哪有半點委屈可言。

「這孩子怎么學開磨人了?」柴靈秀呼喝一聲,無奈之下嗔怪道:「連話都不聽我的還讓我給你講?講個屁!去去去。」甩手轟著兒子。

楊書香一邁步,跳上壟溝攔住了媽媽的去路:「我咋不聽你的了?媽說的話要聽,絕對服從,跟你心摽一塊,對不對?」掰著手指頭煞有介事地說著,這話一提就讓他憶起了相片的事兒,又調轉話題追問:「我內相片你給我收好沒?我娘娘可還惦著要一張呢!」

柴靈秀凝視著兒子,那張涌現著青春徘徊在人生轉折關隘的臉上似乎忘卻了之前所有的不快,少年情懷漂移動盪,應該最是受不了懷疑和冷漠,便耐著性子沖他說:「你這前兒正是心性不穩、愛做夢的年紀。愛做夢不是錯,媽在你這個歲數也愛做夢,滿腦子都是無邊無際對未來的憧憬。」往前轟推著楊書香,一邊走一邊講:「到底歲數還小,還沒到兒養娘的時候呢……」

「我知道,我知道我不懂的地界兒太多太多了,但我更知道,是柴靈秀把我拉扯大的。」

後退著身子,憑著感覺走時楊書香低下了頭,他把眼一閉,忖思著生活中的點點滴滴,如電影般在腦海中一一劃過。慢慢抬起腦袋,跳下壟溝,依舊倒退著走,說的話耐人尋味卻凝重:「我自個兒的媽媽挨欺負了,我這當兒子的不替她出頭誰替她出頭?那一刻心就跟被刀子捅了似的,耐誰誰了,死也拼了!」仰望著腦瓜頂上的這片天空,天有多大他不知道,卻明白媽媽嘴里所說的那句話的意思——從伊水河走出去自己定能看得更高更遠。他思量著,把目光盯向了那張看了十六年多的臉,見她臉現柔情,肺腑翻騰著出一股豪情,延續出來然後用一種極為緩和而又執著的語氣去說:「啥我都可以作出退讓,哪怕是我己個兒吃了虧……你曾不止一次跟我講過,要抬頭做人低頭做事,還曾說過娘倆不能離了心兒,那你說我該不該去撞那一腦袋呢?」

「開始跟你媽講道理了?」柴靈秀的眉宇間淺含著一絲耐人尋味。陽光下,她看著兒子那張稚嫩的臉,一個原本拳頭大的小臉漸漸長成,逐漸清晰變成了現在這個帥小伙。欣慰感動的同時,還伴隨著一股說不出的味道:「媽都知道……我兒子他護著我。」探著身體,伸出手來撫摸著他的腦袋:「傻起來那就不管不顧了?就不知心疼媽?」清婉的語氣中夾雜著半嗔半許。正在這時,不遠處的坡上有人喊了一嗓子,一看是公婆,柴靈秀推了推楊書香:「咱回家吧,你爺爺奶奶過來了。」

「媽你還沒跟我說你當年的事兒呢,媽,媽你別推我啊。」楊書香扭著頭一個勁兒地朝後追問,其時他也看到了奶奶和爺爺站在地邊的坡上在打量這邊,於是一邊走一邊揚了揚手。在他的這段記憶里,親情終究大過冷漠,如頭頂上的一片天,縱使陰霾也一定會有撥雲見日的那一刻的。

吃早飯時不見動靜,李萍就從老宅跑去了前院喊二兒媳婦過來吃飯。見門鎖著,她尋思這個點兒媳婦能干嘛介?昨兒下午因為二兒子的緣故她就生了一肚子氣,晚上吃飯時又警告了一遍兒子:抄起來你也快四十了,又是當老師的,大過年的別讓你媽再對你輪巴掌。一旁的楊庭松就這事心里也不痛快,直說直勸老伴兒不要生氣,戳戳點點了楊偉好一陣兒:哪有用抽嘴巴的法兒去教育孩子的?你小前兒爹媽怎么教育你的,抽過你的臉嗎?

這不,左等不來右等不來,老兩口一合計,不會是跑去老大家那邊了吧,鎖好了門,出了胡同徑直走向東頭,深入到胡同里老兩口已然看到了不遠處地里的娘倆,於是湊到了坡前,招起手來。